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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四爷 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早到城外头去啦;到茶馆来干吗? 〔二德子,一位打手,恰好进来,听见了常四爷的话。 二德子 (凑过去)你这是对谁甩闲话呢? 常四爷 (不肯示弱)你问我哪?花钱喝茶,难道还教谁管着吗? 松二爷 (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说这位爷,您是营里当差的吧?来,坐下喝一碗,我们也都是外场人。 二德子 你管我当差不当差呢! 常四爷 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吃着官饷,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 二德子 甭说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要动手) 〔别的茶客依旧进行他们自己的事。王利发急忙跑过来。 王利发 哥儿们,都是街面上的朋友,有话好说。德爷,您后边坐! 〔二德子不听王利发的话,一下子把一个盖碗搂下桌去,摔碎。翻手要抓常四爷的脖领。 常四爷 (闪过)你要怎么着? 二德子 怎么着?我碰不了洋人,还碰不了你吗? 马五爷 (并未立起)二德子,你威风啊! 二德子 (四下扫视,看到马五爷)喝,马五爷,您在这儿哪?我可眼拙,没看见您!(过去请安) 马五爷 有什么事好好地说,干吗动不动地就讲打? 二德子 嗻!您说的对!我到后头坐坐去。李三,这儿的茶钱我候啦!(往后面走去) 常四爷 (凑过来,要对马五爷发牢骚)这位爷,您圣明,您给评评理! 马五爷 (立起来)我还有事,再见!(走出去) 常四爷 (对王利发)邪!这倒是个怪人! 王利发 您不知道这是马五爷呀?怪不得您也得罪了他! 常四爷 我也得罪了他?我今天出门没挑好日子! 王利发 (低声地)刚才您说洋人怎样,他就是吃洋饭的。信洋教,说洋话,有事情可以一直地找宛平县的县太爷去,要不怎么连官面上都不惹他呢! 常四爷 (往原处走)哼,我就不佩服吃洋饭的! 王利发 (向宋恩子、吴祥子那边稍一歪头,低声地)说话请留点神!(大声地)李三,再给这儿沏一碗来!(拾起地上的碎磁片) 松二爷 盖碗多少钱?我赔!外场人不作老娘们事! 王利发 不忙,待会儿再算吧!(走开) 〔纤手刘麻子领着康六进来。刘麻子先向松二爷、常四爷打招呼。 刘麻子 您二位真早班儿!(掏出鼻烟壶,倒烟)您试试这个!刚装来的,地道英国造,又细又纯! 常四爷 唉!连鼻烟也得从外洋来!这得往外流多少银子啊! 刘麻子 咱们大清国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您坐着,我办点小事!(领康六找了个座儿) 〔李三拿过一碗茶来。 刘麻子 说说吧,十两银子行不行?你说干脆的!我忙,没工夫专伺候你! 康 六 刘爷!十五岁的大姑娘,就值十两银子吗? 刘麻子 卖到窑子去,也许多拿两儿八钱的,可是你又不肯! 康 六 那是我的亲女儿!我能够…… 刘麻子 有女儿,你可养活不起,这怪谁呢? 康 六 那不是因为乡下种地的都没法子混了吗?一家大小要是一天能吃上一顿粥,我要还想卖女儿,我就不是人! 刘麻子 那是你们乡下的事,我管不着。我受你之托,教你不吃亏,又教你女儿有个吃饱饭的地方,这还不好吗? 康 六 到底给谁呢? 刘麻子 我一说,你必定从心眼里乐意!一位在宫里当差的! 康 六 宫里当差的谁要个乡下丫头呢? 刘麻子 那不是你女儿的命好吗? 康 六 谁呢? 刘麻子 庞总管!你也听说过庞总管吧?伺候着太后,红的不得了,连家里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作的! 康 六 刘大爷,把女儿给太监作老婆,我怎么对得起人呢? 刘麻子 卖女儿,无论怎么卖,也对不起女儿!你胡涂!你看,姑娘一过门,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这不是造化吗?怎样,摇头不算点头算,来个干脆的! 康 六 自古以来,哪有……他就给十两银子? 刘麻子 找遍了你们全村儿,找得出十两银子找不出?在乡下,五斤白面就换个孩子,你不是不知道! 康 六 我,唉!我得跟姑娘商量一下! 刘麻子 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耽误了事别怨我!快去快来! 康 六 唉!我一会儿就回来! 刘麻子 我在这儿等着你! 康 六 (慢慢地走出去。) 刘麻子 (凑到松二爷、常四爷这边来)乡下人真难办事,永远没有个痛痛快快! 松二爷 这号生意又不小吧? 刘麻子 也甜不到哪儿去,弄好了,赚个元宝! 常四爷 乡下是怎么了?会弄得这么卖儿卖女的! 刘麻子 谁知道!要不怎么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嘛! 常四爷 刘爷,您可真有个狠劲儿,给拉拢这路事! 刘麻子 我要不分心,他们还许找不到买主呢!(忙岔话)松二爷(掏出个小时表来),您看这个! 松二爷 (接表)好体面的小表! 刘麻子 您听听,嘎登嘎登地响! 松二爷 (听)这得多少钱? 刘麻子 您爱吗?就让给您!一句话,五两银子!您玩够了,不爱再要了,我还照数退钱!东西真地道,传家的玩艺! 常四爷 我这儿正咂摸这个味儿: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艺儿啊!老刘,就看你身上吧:洋鼻烟,洋表,洋缎大衫,洋布裤褂…… 刘麻子 洋东西可是真漂亮呢!我要是穿一身土布,像个乡下脑壳,谁还理我呀! 常四爷 我老觉乎着咱们的大缎子,川绸,更体面! 刘麻子 松二爷,留下这个表吧,这年月,戴着这么好的洋表,会教人另眼看待!是不是这么说,您哪? 松二爷 (真爱表,但又嫌贵)我…… 刘麻子 您先戴两天,改日再给钱! 〔黄胖子进来。 黄胖子 (严重的砂眼,看不清楚,进门就请安)哥儿们,都瞧我啦!我请安了!都是自己弟兄,别伤了和气呀! 王利发 这不是他们,他们在后院哪! 黄胖子 我看不大清楚啊!掌柜的,预备烂肉面,有我黄胖子,谁也打不起来!(往里走) 二德子 (出来迎接)两边已经见了面,您快来吧! 〔二德子同黄胖子入内。 〔茶房们一趟又一趟地往后面送茶水。老人进来,拿着些牙签、胡梳、耳挖勺之类的小东西,低着头慢慢地挨着茶座儿走;没人买他的东西。他要往后院去,被李三截住。 李 三 老大爷,您外边蹓蹓吧!后院里,人家正说和事呢,没人买您的东西!(顺手儿把剩茶递给老人一碗) 松二爷 (低声地)李三!(指后院)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事,要这么拿刀动杖的? 李 三 (低声地)听说是为一只鸽子。张宅的鸽子飞到了李宅去,李宅不肯交还……唉,咱们还是少说话好,(问老人)老大爷您高寿啦? 老 人 (喝了茶)多谢!八十二了,没人管!这年月呀,人还不如一只鸽子呢!唉!(慢慢走出去) 〔秦仲义,穿得很讲究,满面春风,走进来。 王利发 哎哟!秦二爷,您怎么这样闲在,会想起下茶馆来了?也没带个底下人? 秦仲义 来看看,看看你这年轻小伙子会作生意不会! 王利发 唉,一边作一边学吧,指着这个吃饭嘛。谁叫我爸爸死的早,我不干不行啊!好在照顾主儿都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有不周到的地方,都肯包涵,闭闭眼就过去了。在街面上混饭吃,人缘儿顶要紧。我按着我父亲遗留下的老办法,多说好话,多请安,讨人人的喜欢,就不会出大岔子!您坐下,我给您沏碗小叶茶去! 秦仲义 我不喝!也不坐着! 王利发 坐一坐!有您在我这儿坐坐,我脸上有光! 秦仲义 也好吧!(坐)可是,用不着奉承我! 王利发 李三,沏一碗高的来!二爷,府上都好?您的事情都顺心吧? 秦仲义 不怎么太好! 王利发 您怕什么呢?那么多的买卖,您的小手指头都比我的腰还粗! 唐铁嘴 (凑过来)这位爷好相貌,真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虽无宰相之权,而有陶朱之富! 秦仲义 躲开我!去! 王利发 先生,你喝够了茶,该外边活动活动去!(把唐铁嘴轻轻推开) 唐铁嘴 唉!(垂头走出去) 秦仲义 小王,这儿的房租是不是得往上提那么一提呢?当年你爸爸给我的那点租钱,还不够我喝茶用的呢! 王利发 二爷,您说的对,太对了!可是,这点小事用不着您分心,您派管事的来一趟,我跟他商量,该长多少租钱,我一定照办!是!嗻! 秦仲义 你这小子,比你爸爸还滑!哼,等着吧,早晚我把房子收回去! 王利发 您甭吓唬着我玩,我知道您多么照应我、心疼我,决不会叫我挑着大茶壶,到街上卖热茶去! 秦仲义 你等着瞧吧! 〔乡妇拉着个十来岁的小妞进来。小妞的头上插着一根草标。李三本想不许她们往前走,可是心中一难过,没管。她们俩慢慢地往里走。茶客们忽然都停止说笑,看着她们。 小 妞 (走到屋子中间,立住)妈,我饿!我饿! 〔乡妇呆视着小妞,忽然腿一软,坐在地上,掩面低泣。 秦仲义 (对王利发)轰出去! 王利发 是!出去吧,这里坐不住! 乡 妇 哪位行行好?要这个孩子,二两银子! 常四爷 李三,要两个烂肉面,带她们到门外吃去! 李 三 是啦!(过去对乡妇)起来,门口等着去,我给你们端面来! 乡 妇 (立起,抹泪往外走,好像忘了孩子;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搂住小妞,吻她)宝贝!宝贝! 王利发 快着点吧! 〔乡妇、小妞走出去。李三随后端出两碗面去。 王利发 (过来)常四爷,您是积德行好,赏给她们面吃!可是,我告诉您:这路事儿太多了,太多了!谁也管不了!(对秦仲义)二爷,您看我说的对不对? 常四爷 (对松二爷)二爷,我看哪,大清国要完! 秦仲义 (老气横秋地)完不完,并不在乎有人给穷人们一碗面吃没有。小王,说真的,我真想收回这里的房子! 王利发 您别那么办哪,二爷! 秦仲义 我不但收回房子,而且把乡下的地,城里的买卖也都卖了! 王利发 那为什么呢? 秦仲义 把本钱拢在一块儿,开工厂! 王利发 开工厂? 秦仲义 嗯,顶大顶大的工厂!那才救得了穷人,那才能抵制外货,那才能救国!(对王利发说而眼看着常四爷)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懂! 王利发 您就专为别人,把财产都出手,不顾自己了吗? 秦仲义 你不懂!只有那么办,国家才能富强!好啦,我该走啦。我亲眼看见了,你的生意不错,你甭再耍无赖,不长房钱! 王利发 您等等,我给您叫车去! 秦仲义 用不着,我愿意蹓跶蹓跶! 〔秦仲义往外走,王利发送。 〔小牛儿搀着庞太监走进来。小牛儿提着水烟袋。 庞太监 哟!秦二爷! 秦仲义 庞老爷!这两天您心里安顿了吧? 庞太监 那还用说吗?天下太平了:圣旨下来,谭嗣同问斩!告诉您,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掉脑袋! 秦仲义 我早就知道! 〔茶客们忽然全静寂起来,几乎是闭住呼吸地听着。 庞太监 您聪明,二爷,要不然您怎么发财呢! 秦仲义 我那点财产,不值一提! 庞太监 太客气了吧?您看,全北京城谁不知道秦二爷!您比作官的还厉害呢!听说呀,好些财主都讲维新! 秦仲义 不能这么说,我那点威风在您的面前可就施展不出来了!哈哈哈! 庞太监 说得好,咱们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哈哈哈! 秦仲义 改天过去给您请安,再见!(下) 庞太监 (自言自语)哼,凭这么个小财主也敢跟我逗嘴皮子,年头真是改了!(问王利发)刘麻子在这儿哪? 王利发 总管,您里边歇着吧! 〔刘麻子早已看见庞太监,但不敢靠近,怕打搅了庞太监、秦仲义的谈话。 刘麻子 喝,我的老爷子!您吉祥!我等了您好大半天了!(搀庞太监往里面走) 〔宋恩子、吴祥子过来请安,庞太监对他们耳语。 〔众茶客静默了一阵之后,开始议论纷纷。 茶客甲 谭嗣同是谁? 茶客乙 好像听说过!反正犯了大罪,要不,怎么会问斩呀! 茶客丙 这两三个月了,有些作官的,念书的,乱折腾乱闹,咱们怎能知道他们捣的什么鬼呀! 茶客丁 得!不管怎么说,我的铁杆庄稼又保住了!姓谭的,还有那个康有为,不是说叫旗兵不关钱粮,去自谋生计吗?心眼多毒! 茶客丙 一份钱粮倒叫上头克扣去一大半,咱们也不好过! 茶客丁 那总比没有强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叫我去自己谋生,非死不可! 王利发 诸位主顾,咱们还是莫谈国事吧! 〔大家安静下来,都又各谈各的事。 庞太监 (已坐下)怎么说?一个乡下丫头,要二百银子? 刘麻子 (侍立)乡下人,可长得俊呀!带进城来,好好地一打扮、调教,准保是又好看,又有规矩!我给您办事,比给我亲爸爸作事都更尽心,一丝一毫不能马虎! 〔唐铁嘴又回来了。 王利发 铁嘴,你怎么又回来了? 唐铁嘴 街上兵荒马乱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庞太监 还能不搜查搜查谭嗣同的余党吗?唐铁嘴,你放心,没人抓你! 唐铁嘴 嗻,总管,您要能赏给我几个烟泡儿,我可就更有出息了! 〔有几个茶客好像预感到什么灾祸,一个个往外蹓。 松二爷 咱们也该走啦吧!天不早啦! 常四爷 嗻!走吧! 〔二灰衣人——宋恩子和吴祥子走过来。 宋恩子 等等! 常四爷 怎么啦? 宋恩子 刚才你说“大清国要完”? 常四爷 我,我爱大清国,怕它完了! 吴祥子 (对松二爷)你听见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松二爷 哥儿们,我们天天在这儿喝茶。王掌柜知道:我们都是地道老好人! 吴祥子 问你听见了没有? 松二爷 那,有话好说,二位请坐! 宋恩子 你不说,连你也锁了走!他说“大清国要完”,就是跟谭嗣同一党! 松二爷 我,我听见了,他是说…… 宋恩子 (对常四爷)走! 常四爷 上哪儿?事情要交代明白了啊! 宋恩子 你还想拒捕吗?我这儿可带着“王法”呢!(掏出腰中带着的铁链子) 常四爷 告诉你们,我可是旗人! 吴祥子 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锁上他! 常四爷 甭锁,我跑不了! 宋恩子 量你也跑不了!(对松二爷)你也走一趟,到堂上实话实说,没你的事! 〔黄胖子同三五个人由后院过来。 黄胖子 得啦,一天云雾散,算我没白跑腿! 松二爷 黄爷!黄爷! 黄胖子 (揉揉眼)谁呀? 松二爷 我!松二!您过来,给说句好话! 黄胖子 (看清)哟,宋爷,吴爷,二位爷办案啊?请吧! 松二爷 黄爷,帮帮忙,给美言两句! 黄胖子 官厅儿管不了的事,我管!官厅儿能管的事呀,我不便多嘴!(问大家)是不是? 众 嗻!对! 〔宋恩子、吴祥子带着常四爷、松二爷往外走。 松二爷 (对王利发)看着点我们的鸟笼子! 王利发 您放心,我给送到家里去! 〔常四爷、松二爷、宋恩子、吴祥子同下。 黄胖子 (唐铁嘴告以庞太监在此)哟,老爷在这儿哪?听说要安份儿家,我先给您道喜! 庞太监 等吃喜酒吧! 黄胖子 您尝脸!您尝脸!(下) 〔乡妇端着空碗进来,往柜上放。小妞跟进来。 小 妞 妈!我还饿! 王利发 唉!出去吧! 乡 妇 走吧,乖! 小 妞 不卖妞妞啦?妈!不卖啦?妈! 乡 妇 乖!(哭着,携小妞下) 〔康六带着康顺子进来,立在柜台前。 康 六 姑娘!顺子!爸爸不是人,是畜生!可你叫我怎办呢?你不找个吃饭的地方,你饿死!我不弄到手几两银子,就得叫东家活活地打死!你呀,顺子,认命吧,积德吧! 康顺子 我,我……(说不出话来) 刘麻子 (跑过来)你们回来啦?点头啦?好!来见见总管!给总管磕头! 康顺子 我……(要晕倒) 康 六 (扶住女儿)顺子!顺子! 刘麻子 怎么啦? 康 六 又饿又气,昏过去了!顺子!顺子! 庞太监 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怪笑)哈哈哈!…… ——幕落 茶馆 第二幕 人物 王淑芬 报童 康顺子 李三 常四爷 康大力 王利发 松二爷 老林 难民数人 宋恩子 老陈 巡警 吴祥子 崔久峰 大兵三、五人 公寓住客二、三人 军官 唐铁嘴 刘麻子 押大令的兵七人 时间 与前幕相隔十余年,现在是袁世凯死后,帝国主义指使中国军阀进行割据,时时发动内战的时候。初夏,上午。 地点 同前幕。 幕启 北京城内的大茶馆已先后相继关了门。"裕泰"是硕果仅存的一家了,可是为避免被淘汰,它已改变了样子与作风。现在,它的前部仍然卖茶,后部却改成了公寓。前部只卖茶和瓜子什么的;"烂肉面"等等已成为历史名词。厨房挪到后边去,专包公寓住客的伙食。茶座也大加改良:一律是小桌与藤椅,桌上盖着浅绿桌布。墙上的"醉八仙"大画,连财神龛,均已撤去,代以时装美人——外国香烟公司的广告画。"莫谈国事"的纸条可是保存了下来,而且字写的更大。王利发真像个"圣之时者也",不但没使"裕泰"灭亡,而且使它有了新的发展。 因为修理门面,茶馆停了几天营业,预备明天开张。王淑芬正和李三忙着布置,把桌椅移了又移,摆了又摆,以期尽善尽美。 王淑芬梳时行的圆髻,而李三却还带着小辫儿。 二三学生由后面来,与他们打招呼,出去。 王淑芬 (看李三的辫子碍事)三爷,咱们的茶馆改了良,你的小辫儿也该剪了吧? 李 三 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 王淑芬 也不能那么说!三爷你看,听说西直门的德泰,北新桥的广泰,鼓楼前的天泰,这些大茶馆全先后脚儿关了门!只有咱们裕泰还开着,为什么?不是因为拴子的爸爸懂得改良吗? 李 三 哼!皇上没啦,总算大改良吧?可是改来改去,袁世凯还是要作皇上。袁世凯死后,天下大乱,今儿个打炮,明儿个关城,改良?哼!我还留着我的小辫儿,万一把皇上改回来呢! 王淑芬 别顽固啦,三爷!人家给咱们改了民国,咱们还能不随着走吗?你看,咱们这么一收拾,不比以前干净,好看?专招待文明人,不更体面?可是,你要还带着小辫儿,看着多么不顺眼哪! 李 三 太太,你觉得不顺眼,我还不顺心呢! 王淑芬 哟,你不顺心?怎么? 李 三 你还不明白?前面茶馆,后面公寓,全仗着掌柜的跟我两个人,无论怎么说,也忙不过来呀! 王淑芬 前面的事归他,后面的事,不是还有我帮助你吗? 李 三 就算有你帮助,打扫二十来间屋子,伺候二十多人的伙食,还要沏茶灌水,买东西送信,问问你自己,受得了受不了! 王淑芬 三爷,你说的对!可是呀,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有个事儿作也就得念佛!咱们都得忍着点! 李 三 我干不了!天天睡四、五个钟头的觉,谁也不是铁打的! 王淑芬 唉!三爷,这年月谁也舒服不了!你等着,大拴子暑假就高小毕业,二拴子也快长起来,他们一有用处,咱们可就清闲点啦。从老王掌柜在世的时候,你就帮助我们,老朋友,老伙计啦! 〔王利发老气横秋地从后面进来。 李 三 老伙计?二十多年了,他们可给我长过工钱?什么都改良,为什么工钱不跟着改良呢? 王利发 哟!你这是什么话呀?咱们的买卖要是越作越好,我能不给你长工钱吗?得了,明天咱们开张,取个吉利,先别吵嘴,就这么办吧!All right? 李 三 就怎么办啦?不改我的良,我干不下去啦! 〔后面叫:李三!李三! 王利发 崔先生叫,你快去!咱们的事,有工夫再细研究! 李 三 哼! 王淑芬 我说,昨天就关了城门,今儿个还说不定关不关,三爷,这里的事交给掌柜的,你去买点菜吧!别的不说,咸菜总得买下点呀! 〔后面又叫:李三!李三! 李 三 对,后边叫,前边催,把我劈成两半儿好不好!(忿忿地往后走) 王利发 拴子的妈,他岁数大了点,你可得…… 王淑芬 他抱怨了大半天了!可是抱怨的对!当着他,我不便直说;对你,我可得说实话:咱们得添人! 王利发 添人得给工钱,咱们赚得出来吗?我要是会干别的,可是还开茶馆,我是孙子! 〔远处隐隐有炮声。 王利发 听听,又他妈的开炮了!你闹,闹!明天开得了张才怪!这是怎么说的! 王淑芬 明白人别说胡涂话,开炮是我闹的? 王利发 别再瞎扯,干活儿去!嘿! 王淑芬 早晚不是累死,就得叫炮轰死,我看透了!(慢慢地往后边走) 王利发 (温和了些)拴子的妈,甭害怕,开过多少回炮,一回也没打死咱们,北京城是宝地! 王淑芬 心哪,老跳到嗓子眼里,宝地!我给三爷拿菜钱去。(下) 〔一群男女难民在门外央告。 难 民 掌柜的,行行好,可怜可怜吧! 王利发 走吧,我这儿不打发,还没开张! 难 民 可怜可怜吧!我们都是逃难的! 王利发 别耽误工夫!我自己还顾不了自己呢! 〔巡警上。 巡 警 走!滚!快着! 〔难民散去。 王利发 怎样啊?六爷!又打得紧吗? 巡 警 紧!紧得厉害!仗打得不紧,怎能够有这么多难民呢!上面交派下来,你出八十斤大饼,十二点交齐!城里的兵带着干粮,才能出去打仗啊! 王利发 您圣明,我这儿现在光包后面的伙食,不再卖饭,也还没开张,别说八十斤大饼,一斤也交不出啊! 巡 警 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命令,你瞧着办吧!(要走) 王利发 您等等!我这儿千真万确还没开张,这您知道!开张以后,还得多麻烦您呢!得啦,您买包茶叶喝吧!(递钞票)您多给美言几句,我感恩不尽! 巡 警 (接票子)我给你说说看,行不行可不保准! 〔三五个大兵,军装破烂,都背着枪,闯进门口。 巡 警 老总们,我这儿正查户口呢,这儿还没开张! 大 兵 屌! 巡 警 王掌柜,孝敬老总们点茶钱,请他们到别处喝去吧! 王利发 老总们,实在对不起,还没开张,要不然,诸位住在这儿,一定欢迎!(递钞票给巡警) 巡 警 (转递给兵们)得啦,老总们多原谅,他实在没法招待诸位! 大 兵 屌!谁要钞票?要现大洋! 王利发 老总们,让我哪儿找现洋去呢? 大 兵 屌!揍他个小舅子! 巡 警 快!再添点! 王利发 (掏)老总们,我要是还有一块,请把房子烧了!(递钞票) 大 兵 屌!(接钱下) 巡 警 得,我给你挡住了一场大祸!他们一进来呀,你就全完,连一个茶碗也剩不下! 王利发 我永远忘不了您这点好处! 巡 警 可是为这点功劳,你不得另有份意思吗? 王利发 对!您圣明,我胡涂!可是,您搜我吧,真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啦!(掀起褂子,让他搜)您搜!您搜! 巡 警 我干不过你!明天见,明天还不定是风是雨呢!(下) 王利发 您慢走!(看巡警走去,跺脚)他妈的!打仗,打仗!今天打,明天打,老打!打他妈的什么呢? 〔唐铁嘴进来,还是那么瘦,那么脏,可是穿着绸子夹袍。 唐铁嘴 王掌柜!我来给你道喜! 王利发 (还生着气)哟!唐先生?我可不再白送茶喝!(打量,有了笑容)你混的不错呀!穿上绸子啦! 唐铁嘴 比从前好了一点!我感谢这个年月! 王利发 这个年月还值得感谢?听着有点不搭调! 唐铁嘴 年头越乱,我的生意越好!这年月,谁活着谁死都碰运气,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你说对不对? 王利发 Yes,也有这么一说! 唐铁嘴 听说后面改了公寓,租给我一间屋子,好不好? 王利发 唐先生,你那点嗜好,在我这儿恐怕…… 唐铁嘴 我已经不吃大烟了! 王利发 真的?你可真要发财了! 唐铁嘴 我改抽“白面”啦。(指墙上的香烟广告)你看,哈德门烟是又长又松,(掏出烟来表演)一顿就空出一大块,正好放“白面儿”。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伺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 王利发 福气不小!不小!可是,我这儿已经住满了人,什么时候有了空房,我准给你留着! 唐铁嘴 你呀,看不起我,怕我给不了房租! 王利发 没有的事!都是久在街面上混的人,谁能看不起谁呢?这是知心话吧? 唐铁嘴 你的嘴呀比我的还花俏! 王利发 我可不光耍嘴皮子,我的心放得正!这十多年了,你白喝过我多少碗茶?你自己算算!你现在混的不错,你想着还我茶钱没有? 唐铁嘴 赶明儿我一总还给你,那一共才有几个钱呢!(搭讪着往外走) 〔街上卖报的喊叫:“长辛店大战的新闻,买报瞧,瞧长辛店大战的新闻!” 〔报童向内探头。 报 童 掌柜的,长辛店大战的新闻,来一张瞧瞧? 王利发 有不打仗的新闻没有? 报 童 也许有,您自己找! 王利发 走!不瞧! 报 童 掌柜的,你不瞧也照样打仗!(对唐铁嘴)先生,您照顾照顾? 唐铁嘴 我不像他(指王利发),我最关心国事!(拿了一张报,没给钱即走) 〔报童追唐铁嘴下。 王利发 (自言自语)长辛店!长辛店!离这里不远啦!(喊)三爷,三爷!你倒是抓早儿买点菜去呀,待一会儿准关城门,就什么也买不到啦!嘿!(听后面没人应声,含怒往后跑) 〔常四爷提着一串腌萝卜,两只鸡,走进来。 常四爷 王掌柜! 王利发 谁?哟,四爷!您干什么哪? 常四爷 我卖菜呢!自食其力,不含忽!今儿个城外头乱乱哄哄,买不到菜;东抓西抓,抓到这么两只鸡,几斤老腌萝卜。听说你明天开张,也许用的着,特意给你送来了! 王利发 我谢谢您!我这儿正没有辙呢! 常四爷 (四下里看)好啊!好啊!收拾得好啊!大茶馆全关了,就是你有心路,能随机应变地改良! 王利发 别夸奖我啦!我尽力而为,可就怕天下老这么乱七八糟! 常四爷 像我这样的人算是坐不起这样的茶馆喽! 〔松二爷走进来,穿的很寒酸,可是还提着鸟笼。 松二爷 王掌柜!听说明天开张,我来道喜!(看见常四爷)哎哟!四爷,可想死我喽! 常四爷 二哥!你好哇? 王利发 都坐下吧! 松二爷 王掌柜,你好?太太好?少爷好?生意好? 王利发 (一劲儿说)好!托福!(提起鸡与咸菜)四爷,多少钱? 常四爷 瞧着给,该给多少给多少! 王利发 对!我给你们弄壶茶来!(提物到后面去) 松二爷 四爷,你,你怎么样啊? 常四爷 卖青菜哪!铁杆庄稼没有啦,还不卖膀子力气吗?二爷,您怎么样啊? 松二爷 怎么样?我想大哭一场!看见我这身衣裳没有?我还像个人吗? 常四爷 二哥,您能写能算,难道找不到点事儿作? 松二爷 嗻,谁愿意瞪着眼挨饿呢!可是,谁要咱们旗人呢!想起来呀,大清国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 王利发 (端着一壶茶回来。给常四爷钱)不知道您花了多少,我就给这么点吧!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常四爷 (接钱,没看,揣在怀里)没关系! 王利发 二爷,(指鸟笼)还是黄鸟吧?哨的怎样? 松二爷 嗻,还是黄鸟!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有了点精神)你看看,看看!(打开罩子)多么体面!一看见它呀,我就舍不得死啦! 王利发 松二爷,不准说死!有那么一天,您还会走一步好运! 常四爷 二哥,走!找个地方喝两盅儿去!一醉解千愁!王掌柜,我可就不让你啦,没有那么多的钱! 王利发 我也分不开身,就不陪了! 〔常四爷、松二爷正往外走,宋恩子和吴祥子进来。他们俩仍穿灰色大衫,但袖口瘦了,而且罩上青布马褂。 松二爷 (看清楚是他们,不由地上前请安)原来是你们二位爷! 〔王利发似乎受了松二爷的感染,也请安,弄得二人愣住了。 宋恩子 这是怎么啦?民国好几年了,怎么还请安?你们不会鞠躬吗? 松二爷 我看见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儿!不能不请安! 王利发 我也那样!我觉得请安比鞠躬更过瘾! 吴祥子 哈哈哈哈!松二爷,你们的铁杆庄稼不行了,我们的灰色大褂反倒成了铁杆庄稼,哈哈哈!(看见常四爷)这不是常四爷吗? 常四爷 是呀,您的眼力不错!戊戌年我就在这儿说了句“大清国要完”,叫您二位给抓了走,坐了一年多的牢! 宋恩子 您的记性可也不错!混的还好吧? 常四爷 托福!从牢里出来,不久就赶上庚子年;扶清灭洋,我当了义和团,跟洋人打了几仗!闹来闹去,大清国到底是亡了,该亡!我是旗人,可是我得说公道话!现在,每天起五更弄一挑子青菜,绕到十点来钟就卖光。凭力气挣饭吃,我的身上更有劲了!什么时候洋人敢再动兵,我姓常的还预备跟他们打打呢!我是旗人,旗人也是中国人哪!您二位怎么样? 吴祥子 瞎混呗!有皇上的时候,我们给皇上效力,有袁大总统的时候,我们给袁大总统效力;现而今,宋恩子,该怎么说啦? 宋恩子 谁给饭吃,咱们给谁效力! 常四爷 要是洋人给饭吃呢? 松二爷 四爷,咱们走吧! 吴祥子 告诉你,常四爷,要我们效力的都仗着洋人撑腰!没有洋枪洋炮,怎能够打起仗来呢? 松二爷 您说的对!嗻!四爷,走吧! 常四爷 再见吧,二位,盼着你们快快升官发财!(同松二爷下) 宋恩子 这小子! 王利发 (倒茶)常四爷老是那么又倔又硬,别计较他!(让茶)二位喝碗吧,刚沏好的。 宋恩子 后面住着的都是什么人? 王利发 多半是大学生,还有几位熟人。我有登记簿子,随时报告给“巡警阁子”。我拿来,二位看看? 吴祥子 我们不看簿子,看人! 王利发 您甭看,准保都是靠得住的人! 宋恩子 你为什么爱租学生们呢?学生不是什么老实家伙呀! 王利发 这年月,作官的今天上任,明天撤职,作买卖的今天开市,明天关门,都不可靠!只有学生有钱,能够按月交房租,没钱的就上不了大学啊!您看,是这么一笔账不是? 宋恩子 都叫你咂摸透了!你想的对!现在,连我们也欠饷啊! 吴祥子 是呀,所以非天天拿人不可,好得点津贴! 宋恩子 就仗着有错拿,没错放的,拿住人就有津贴!走吧,到后边看看去! 吴祥子 走! 王利发 二位,二位!您放心,准保没错儿! 宋恩子 不看,拿不到人,谁给我们津贴呢? 吴祥子 王掌柜不愿意咱们看,王掌柜必会给咱们想办法!咱们得给王掌柜留个面子!对吧?王掌柜! 王利发 我…… 宋恩子 我出个不很高明的主意:干脆来个包月,每月一号,按阳历算,你把那点…… 吴祥子 那点意思! 宋恩子 对,那点意思送到,你省事,我们也省事! 王利发 那点意思得多少呢? 吴祥子 多年的交情,你看着办!你聪明,还能把那点意思闹成不好意思吗? 李 三 (提着菜筐由后面出来)喝,二位爷!(请安)今儿个又得关城门吧!(没等回答,往外走) 〔二三学生匆匆地回来。 学 生 三爷,先别出去,街上抓伕呢!(往后面走去) 李 三 (还往外走)抓去也好,在哪儿也是当苦力! 〔刘麻子丢了魂似的跑来,和李三碰了个满怀。 李 三 怎么回事呀?吓掉了魂儿啦! 刘麻子 (喘着)别,别,别出去!我差点叫他们抓了去! 王利发 三爷,等一等吧! 李 三 午饭怎么开呢? 王利发 跟大家说一声,中午咸菜饭,没别的办法!晚上吃那两只鸡! 李 三 好吧!(往回走) 刘麻子 我的妈呀,吓死我啦! 宋恩子 你活着,也不过多买卖几个大姑娘! 刘麻子 有人卖,有人买,我不过在中间帮帮忙,能怪我吗?(把桌上的三个茶杯的茶先后喝净) 吴祥子 我可是告诉你,我们哥儿们从前清起就专办革命党,不大爱管贩卖人口,拐带妇女什么的臭事。可是你要叫我们碰见,我们也不再睁一眼闭一眼!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弄进去,准锁在尿桶上! 刘麻子 二位爷,别那么说呀!我不是也快挨饿了吗?您看,以前,我走八旗老爷们、宫里太监们的门子。这么一革命啊,可苦了我啦!现在,人家总长次长,团长师长,要娶姨太太讲究要唱落子的坤角,戏班里的女名角,一花就三千五千现大洋!我干瞧着,摸不着门!我那点芝麻粒大的生意算得了什么呢? 宋恩子 你呀,非锁在尿桶上,不会说好的! 刘麻子 得啦,今天我孝敬不了二位,改天我必有一份儿人心! 吴祥子 你今天就有买卖,要不然,兵荒马乱的,你不会出来! 刘麻子 没有!没有! 宋恩子 你嘴里半句实话也没有!不对我们说真话,没有你的好处!王掌柜,我们出去绕绕;下月一号,按阳历算,别忘了! 王利发 我忘了姓什么,也忘不了您二位这回事! 吴祥子 一言为定啦!(同宋恩子下) 王利发 刘爷,茶喝够了吧?该出去活动活动! 刘麻子 你忙你的,我在这儿等两个朋友。 王利发 咱们可把话说开了,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在这儿作你的生意,这儿现在改了良,文明啦! 〔康顺子提着个小包,带着康大力,往里边探头。 康大力 是这里吗? 康顺子 地方对呀,怎么改了样儿?(进来,细看,看见了刘麻子)大力,进来,是这儿! 康大力 找对啦?妈! 康顺子 没错儿!有他在这儿,不会错! 王利发 您找谁? 康顺子 (不语,直奔过刘麻子去)刘麻子,你还认识我吗?(要打,但是伸不出手去,一劲地颤抖)你,你,你个……(要骂,也感到困难) 刘麻子 你这个娘儿们,无缘无故地跟我捣什么乱呢? 康顺子 (挣扎)无缘无故?你,你看看我是谁?一个男子汉,干什么吃不了饭,偏干伤天害理的事!呸!呸! 王利发 这位大嫂,有话好好说! 康顺子 你是掌柜的?你忘了吗?十几年前,有个娶媳妇的太监? 王利发 您,您就是庞太监的那个…… 康顺子 都是他(指刘麻子)作的好事,我今天跟他算算账!(又要打,仍未成功) 刘麻子 (躲)你敢!你敢!我好男不跟女斗!(随说随往后退)我,我找人来帮我说说理!(撒腿往后面跑) 王利发 (对康顺子)大嫂,你坐下,有话慢慢说!庞太监呢? 康顺子 (坐下喘气)死啦。叫他的侄子们给饿死的。一改民国呀,他还有钱,可没了势力,所以侄子们敢欺负他。他一死,他的侄子们把我们轰出来了,连一床被子都没给我们! 王利发 这,这是……? 康顺子 我的儿子! 王利发 您的……? 康顺子 也是买来的,给太监当儿子。 康大力 妈!你爸爸当初就在这儿卖了你的? 康顺子 对了,乖!就是这儿,一进这儿的门,我就晕过去了,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地方! 康大力 我可不记得我爸爸在哪里卖了我的! 康顺子 那时候,你不是才一岁吗?妈妈把你养大了的,你跟妈妈一条心,对不对?乖! 康大力 那个老东西,掐你,拧你,咬你,还用烟签子扎我!他们人多,咱们打不过他们!要不是你,妈,我准叫他们给打死了! 康顺子 对!他们人多,咱们又太老实!你看,看见刘麻子,我想咬他几口,可是,可是,连一个嘴巴也没打上,我伸不出手去! 康大力 妈,等我长大了,我帮助你打!我不知道亲妈妈是谁,你就是我的亲妈妈! 康顺子 好!好!咱们永远在一块儿,我去挣钱,你去念书!(稍愣了一会儿)掌柜的,当初我在这儿叫人买了去,咱们总算有缘,你能不能帮帮忙,给我找点事作?我饿死不要紧,可不能饿死这个无倚无靠的好孩子! 〔王淑芬出来,立在后边听着。 王利发 你会干什么呢? 康顺子 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作家常饭,都会!我是乡下人,我能吃苦,只要不再作太监的老婆,什么苦处都是甜的! 王利发 要多少钱呢? 康顺子 有三顿饭吃,有个地方睡觉,够大力上学的,就行! 王利发 好吧,我慢慢给你打听着!你看,十多年前那回事,我到今天还没忘,想起来心里就不痛快! 康顺子 可是,现在我们母子上哪儿去呢? 王利发 回乡下找你的老父亲去! 康顺子 他?他是活是死,我不知道。就是活着,我也不能去找他!他对不起女儿,女儿也不必再叫他爸爸! 王利发 马上就找事,可不大容易! 王淑芬 (过来)她能洗能作,又不多要钱,我留下她了! 王利发 你? 王淑芬 难道我不是内掌柜的?难道我跟李三爷就该累死? 康顺子 掌柜的,试试我!看我不行,您说话,我走! 王淑芬 大嫂,跟我来! 康顺子 当初我是在这儿卖出去的,现在就拿这儿当作娘家吧!大力,来吧! 康大力 掌柜的,你要不打我呀,我会帮助妈妈干活儿!(同王淑芬、康顺子下) 王利发 好家伙,一添就是两张嘴!太监取消了,可把太监的家眷交到这里来了! 李 三 (掩护着刘麻子出来)快走吧!(回去) 王利发 就走吧,还等着真挨两个脆的吗? 刘麻子 我不是说过了吗,等两个朋友? 王利发 你呀,叫我说什么才好呢! 刘麻子 有什么法子呢!隔行如隔山,你老得开茶馆,我老得干我这一行!到什么时候,我也得干我这一行! 〔老林和老陈满面笑容地走进来。 刘麻子 (二人都比他年轻,他却称呼他们哥哥)林大哥,陈二哥!(看王不满意,赶紧说)王掌柜,这儿现在没有人,我借个光,下不为例! 王利发 她(指后边)可是还在这儿呢! 刘麻子 不要紧了,她不会打人!就是真打,他们二位也会帮助我! 王利发 你呀!哼!(到后边去) 刘麻子 坐下吧,谈谈! 老 林 你说吧!老二! 老 陈 你说吧!哥! 刘麻子 谁说不一样啊! 老 陈 你说吧,你是大哥! 老 林 那个,你看,我们俩是把兄弟! 老 陈 对!把兄弟,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老 林 他有几块现大洋! 刘麻子 现大洋? 老 陈 林大哥也有几块现大洋! 刘麻子 一共多少块呢?说个数目! 老 林 那,还不能告诉你咧! 老 陈 事儿能办才说咧! 刘麻子 有现大洋,没有办不了的事! 老 林  真的? 老 陈  刘麻子 说假话是孙子! 老 林 那么,你说吧,老二! 老 陈 还是你说,哥! 老 林 你看,我们是两个人吧? 刘麻子 嗯! 老 陈 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吧? 刘麻子 嗯! 老 林 没人耻笑我们的交情吧? 刘麻子 交情嘛,没人耻笑! 老 陈 也没人耻笑三个人的交情吧? 刘麻子 三个人?都是谁? 老 林 还有个娘儿们! 刘麻子 嗯!嗯!嗯!我明白了!可是不好办,我没办过!你看,平常都说小两口儿,哪有小三口儿的呢! 老 林 不好办? 刘麻子 太不好办啦! 老 林 (问老陈)你看呢? 老 陈 还能白拉倒吗? 老 林 不能拉倒!当了十几年兵,连半个媳妇都娶不上!他妈的! 刘麻子 不能拉倒,咱们再想想!你们到底一共有多少块现大洋? 〔王利发和崔久峰由后面慢慢走来。刘麻子等停止谈话。 王利发 崔先生,昨天秦二爷派人来请您,您怎么不去呢?您这么有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作过国会议员,可是住在我这里,天天念经;干吗不出去作点事呢?您这样的好人,应当出去作官!有您这样的清官,我们小民才能过太平日子! 崔久峰 惭愧!惭愧!作过国会议员,那真是造孽呀!革命有什么用呢,不过自误误人而已!唉!现在我只能修持,忏悔! 王利发 您看秦二爷,他又办工厂,又忙着开银号! 崔久峰 办了工厂、银号又怎么样呢?他说实业救国,他救了谁?救了他自己,他越来越有钱了!可是他那点事业,哼,外国人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王利发 您别这么说呀!难道咱们就一点盼望也没有了吗? 崔久峰 难说!很难说!你看,今天王大帅打李大帅,明天赵大帅又打王大帅。是谁叫他们打的? 王利发 谁?哪个混蛋? 崔久峰 洋人! 王利发 洋人?我不能明白! 崔久峰 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有那么一天,你我都得作亡国奴!我干过革命,我的话不是随便说的! 王利发 那么,您就不想想主意,卖卖力气,别叫大家作亡国奴? 崔久峰 我年轻的时候,以天下为己任,的确那么想过!现在,我可看透了,中国非亡不可! 王利发 那也得死马当活马治呀! 崔久峰 死马当活马治?那是妄想!死马不能再活,活马可早晚得死!好啦,我到弘济寺去,秦二爷再派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只会念经,不会干别的!(下) 〔宋恩子、吴祥子又回来了。 王利发 二位!有什么消息没有? 〔宋恩子、吴祥子不语,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看着刘麻子等。 〔刘麻子不知如何是好,低下头去。 〔老陈、老林也不知如何是好,相视无言。 〔静默了有一分钟。 老 陈 哥,走吧? 老 林 走! 宋恩子 等等!(立起来,挡住路) 老 陈 怎么啦? 吴祥子 (也立起)你说怎么啦? 〔四人呆呆相视一会儿。 宋恩子 乖乖地跟我们走! 老 林 上哪儿? 吴祥子 逃兵,是吧?有些块现大洋,想在北京藏起来,是吧?有钱就藏起来,没钱就当土匪,是吧? 老 陈 你管得着吗?我一个人揍你这样的八个。(要打) 宋恩子 你?可惜你把枪卖了,是吧?没有枪的干不过有枪的,是吧?(拍了拍身上的枪)我一个人揍你这样的八个! 老 林 都是弟兄,何必呢?都是弟兄! 吴祥子 对啦!坐下谈谈吧!你们是要命呢?还是要现大洋? 老 陈 我们那点钱来的不容易!谁发饷,我们给谁打仗,我们打过多少次仗啊! 宋恩子 逃兵的罪过,你们可也不是不知道! 老 林 咱们讲讲吧,谁叫咱们是弟兄呢! 吴祥子 这像句自己的话!谈谈吧! 王利发 (在门口)诸位,大令过来了! 老 陈  啊!(惊惶失措,要往里边跑) 老 林  宋恩子 别动!君子一言:把现大洋分给我们一半,保你们俩没事!咱们是自己人! 老 陈  就那么办!自己人! 老 林  〔“大令”进来:二捧刀——刀缠红布——背枪者前导,手捧令箭的在中,四持黑红棍者在后。军官在最后押队。 吴祥子 (和宋恩子、老林、老陈一齐立正,从帽中取出证章,叫军官看)报告官长,我们正在这儿盘查一个逃兵。 军 官 就是他吗?(指刘麻子) 吴祥子 (指刘麻子)就是他! 军 官 绑! 刘麻子 (喊)老爷!我不是!不是! 军 官 绑!(同下) ——幕落 茶馆 第三幕 人物 王大拴 明师傅 于厚斋 周秀花 邹福远 小宋恩子 王小花 卫福喜 小吴祥子 康顺子 方六 常四爷 丁宝 车当当 秦仲义 王利发 庞四奶奶 小心眼 茶客甲、乙 春梅 沈处长 小刘麻子 老杨 宪兵四人 取电灯费的 小二德子 小唐铁嘴 谢勇仁 时间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特务和美国兵在北京横行的时候。秋,清晨。 地点 同前幕。 幕启 现在,裕泰茶馆的样子可不像前幕那么体面了。藤椅已不见,代以小凳与条凳。自房屋至家具都显着暗淡无光。假若有什么突出惹眼的东西,那就是“莫谈国事”的纸条,条子更多,字也更大了。在这些条子旁边还贴着“茶钱先付”的新纸条。 一清早,还没有下窗板。王利发的儿子王大拴,垂头丧气地独自收拾屋子。 王大拴的妻周秀花,领着小女儿王小花,由后面出来。她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儿。 王小花妈,晌午给我作热汤面吧!好多天没吃过啦! 周秀花我知道,乖!可谁知道买得着面买不着呢!就是粮食店里可巧有面,谁知道咱们有钱没有呢!唉! 王小花就盼着两样都有吧!妈! 周秀花你倒想得好,可哪能那么容易!去吧,小花,在路上留神吉普车! 王大拴小花,等等! 王小花干吗?爸! 王大拴昨天晚上…… 周秀花我已经嘱咐过她了!她懂事! 王大拴你大力叔叔的事万不可对别人说呀!说了,咱们全家都得死!明白吧? 王小花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有人问我大力叔叔回来过没有,我就说:他走了好几年,一点消息也没有! 〔康顺子由后面走来。她的腰有点弯,但还硬朗。她一边走一边叫王小花。 康顺子小花!小花!还没走哪? 王小花康婆婆,干吗呀? 康顺子小花,乖!婆婆再看你一眼!(抚弄王小花的头)多体面哪!吃的不足啊,要不然还得更好看呢! 周秀花大婶,您是要走吧? 康顺子是呀!我走,好让你们省点嚼谷呀!大力是我拉扯大的,他叫我走,我怎能不走呢?当初,我刚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没有小花这么高呢! 王小花看大力叔叔现在多么壮实,多么大气! 康顺子是呀,虽然他只在这儿坐了一袋烟的工夫呀,可是叫我年轻了好几岁!我本来什么也没有,一见着他呀,好像忽然间我什么都有啦!我走,跟着他走,受什么累,吃什么苦,也是香甜的!看他那两只大手,那两只大脚,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王小花婆婆,我也跟您去! 康顺子小花,你乖乖地去上学,我会回来看你! 王大拴小花,上学吧,别迟到! 王小花婆婆,等我下了学您再走! 康顺子哎!哎!去吧,乖!(王小花下) 王大拴大婶,我爸爸叫您走吗? 康顺子他还没打好了主意。我倒怕呀,大力回来的事儿万一叫人家知道了啊,我又忽然这么一走,也许要连累了你们!这年月不是天天抓人吗?我不能作对不起你们的事! 周秀花大婶,您走您的,谁逃出去谁得活命! 王大拴对! 康顺子小花的妈,来吧,咱们再商量商量!我不能专顾自己,叫你们吃亏!老大,你也好好想想!(同周秀花下) 〔丁宝进来。 丁 宝嗨,掌柜的,我来啦! 王大拴你是谁? 丁 宝小丁宝!小刘麻子叫我来的,他说这儿的老掌柜托他请个女招待。 王大拴姑娘,你看看,这么个破茶馆,能用女招待吗?我们老掌柜呀,穷得乱出主意! 〔王利发慢慢地走出来,他还硬朗,穿的可很不整齐。 王利发老大,你怎么老在背后褒贬老人呢?谁穷得乱出主意呀?下板子去!什么时候了,还不开门! 〔王大拴去下窗板。 丁 宝老掌柜,你硬朗啊? 王利发嗯!要有炸酱面的话,我还能吃三大碗呢,可惜没有!十几了?姑娘! 丁 宝十七! 王利发才十七? 丁 宝是呀!妈妈是寡妇,带着我过日子。胜利以后呀,政府硬说我爸爸给我们留下的一所小房子是逆产,给没收啦!妈妈气死了,我作了女招待!老掌柜,我到今天还不明白什么叫逆产,您知道吗? 王利发姑娘,说话留点神!一句话说错了,什么都可以变成逆产!你看,这后边呀,是秦二爷的仓库,有人一瞪眼,说是逆产,就给没收啦!就是这么一回事! 〔王大拴回来。 丁 宝老掌柜,您说对了!连我也是逆产,谁的胳臂粗,我就得伺候谁!他妈的,我才十七,就常想还不如死了呢!死了落个整尸首,干这一行,活着身上就烂了! 王大拴爸,您真想要女招待吗? 王利发我跟小刘麻子瞎聊来着!我一辈子老爱改良,看着生意这么不好,我着急! 王大拴您着急,我也着急!可是,您就忘记老裕泰这个老字号了吗?六十多年的老字号,用女招待? 丁 宝什么老字号啊!越老越不值钱!不信,我现在要是二十八岁,就是叫小小丁宝 ,小丁宝贝,也没人看我一眼! 〔茶客甲、乙上。 王利发二位早班儿!带着叶子哪?老大拿开水去!(王大拴下)二位,对不起,茶钱先付! 茶客甲没听说过! 王利发我开过几十年茶馆,也没听说过!可是,您圣明:茶叶、煤球儿都一会儿一个价钱,也许您正喝着茶,茶叶又长了价钱!您看,先收茶钱不是省得麻烦吗? 茶客乙我看哪,不喝更省事!(同茶客甲下) 王大拴(提来开水)怎么?走啦! 王利发这你就明白了! 丁 宝我要是过去说一声:“来了?小子!”他们准给一块现大洋! 王利发你呀,老大,比石头还顽固! 王大拴(放下壶)好吧,我出去蹓蹓,这里出不来气!(下) 王利发你出不来气,我还憋得慌呢! 〔小刘麻子上,穿着洋服,夹着皮包。 小刘麻子 小丁宝,你来啦? 丁 宝有你的话,谁敢不来呀! 小刘麻子 王掌柜,看我给你找来的小宝贝怎样?人材、岁数、打扮、经验,样样出色! 王利发就怕我用不起吧? 小刘麻子 没的事!她不要工钱!是吧,小丁宝? 王利发不要工钱? 小刘麻子 老头儿,你都甭管,全听我的,我跟小丁宝有我们一套办法!是吧,小丁宝? 丁 宝要是没你那一套办法,怎会缺德呢! 小刘麻子 缺德?你算说对了!当初,我爸爸就是由这儿绑出去的;不信,你问王掌柜;是吧,王掌柜? 王利发我亲眼得见! 小刘麻子 你看,小丁宝,我不乱吹吧?绑出去,就在马路中间,磕喳一刀!是吧,老掌柜? 王利发听得真真的! 小刘麻子 我不说假话吧?小丁宝!可是,我爸爸到底差点事,一辈子混的并不怎样。轮到我自己出头露面了,我必得干的特别出色。(打开皮包,拿出计划书)看,小丁宝,看看我的计划! 丁 宝我没那么大的工夫!我看哪,我该回家,休息一天,明天来上工。 王利发丁宝 ,我还没想好呢! 小刘麻子 王掌柜,我都替你想好啦!不信,你等着看,明天早上,小丁宝在门口儿歪着头那么一站,马上就进来二百多茶座儿!小丁宝,你听听我的计划,跟你有关系。 丁 宝哼!但愿跟我没关系! 小刘麻子 你呀,小丁宝,不够积极!听着……。 〔取电灯费的进来。 取电灯费的 掌柜的,电灯费! 王利发电灯费?欠几个月的啦? 取电灯费的 三个月的! 王利发再等三个月,凑半年,我也还是没办法! 取电灯费的 那像什么话呢? 小刘麻子 地道真话嘛!这儿属沈处长管。知道沈处长吧?市党部的委员,宪兵司令部的处长!您愿意收他的电费吗?说! 取电灯费的 什么话呢,当然不收!对不起,我走错了门儿!(下) 小刘麻子 看,王掌柜,你不听我的行不行?你那套光绪年的办法太守旧了! 王利发对!要不怎么说,人要活到老学到老呢!我还得多学! 小刘麻子 就是嘛! 〔小唐铁嘴进来,穿着绸子夹袍,新缎鞋。 小刘麻子 哎哟,他妈的是你,小唐铁嘴! 小唐铁嘴 哎哟,他妈的是你,小刘麻子!来,叫爷爷看看!(看前看后)你小子行,洋服穿的像那么一回事,由后边看哪,你比洋人还更像洋人!老王掌柜,我夜观天象,紫微星发亮,不久必有真龙天子出现,所以你看我跟小刘麻子,和这位…… 小刘麻子 小丁宝,九城闻名! 小唐铁嘴 ……和这位小丁宝,才都这么才貌双全,文武带打,我们是应运而生,活在这个时代,真是如鱼得水!老掌柜,把脸转正了,我看看!好,好,印堂发亮,还有一步好运!来吧,给我碗喝吧! 王利发小唐铁嘴! 小唐铁嘴 别再叫唐铁嘴,我现在叫唐天师! 小刘麻子 谁封你作了天师? 小唐铁嘴 待两天你就知道了。 王利发天师,可别忘了,你爸爸白喝了我一辈子的茶,这可不能世袭! 小唐铁嘴 王掌柜,等我穿上八卦仙衣的时候,你会后悔刚才说了什么!你等着吧! 小刘麻子 小唐,待会儿我请你去喝咖啡,小丁宝作陪,你先听我说点正经事,好不好? 小唐铁嘴 王掌柜,你就不想想,天师今天白喝你点茶,将来会给你个县知事作作吗?好吧,小刘你说! 小刘麻子 我这儿刚跟小丁宝说,我有个伟大的计划! 小唐铁嘴 好!洗耳恭听! 小刘麻子 我要组织一个“拖拉撕”。这是个美国字,也许你不懂,翻成北京话就是“包圆儿”。 小唐铁嘴 我懂!就是说,所有的姑娘全由你包办。 小刘麻子 对!你的脑力不坏!小丁宝,听着,这跟你有密切关系!甚至于跟王掌柜也有关系! 王利发我这儿听着呢! 小刘麻子 我要把舞女、明娼、暗娼、吉普女郎和女招待全组织起来,成立那么一个大“拖拉撕”。 小唐铁嘴 (闭着眼问)官方上疏通好了没有? 小刘麻子 当然!沈处长作董事长,我当总经理! 小唐铁嘴 我呢? 小刘麻子 你要是能琢磨出个好名字来,请你作顾问! 小唐铁嘴 车马费不要法币! 小刘麻子 每月送几块美钞! 小唐铁嘴 往下说! 小刘麻子 业务方面包括:买卖部、转运部、训练部、供应部,四大部。谁买姑娘,还是谁卖姑娘;由上海调运到天津,还是由汉口调运到重庆;训练吉普女郎,还是训练女招待;是供应美国军队,还是各级官员,都由公司统一承办,保证人人满意。你看怎样? 小唐铁嘴 太好!太好!在道理上,这合乎统制一切的原则。在实际上,这首先能满足美国兵的需要,对国家有利! 小刘麻子 好吧,你就给想个好名字吧!想个文雅的,像“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那种诗那么文雅的! 小唐铁嘴 嗯——“拖拉撕”,“拖拉撕”……不雅!拖进来,拉进来,不听话就撕成两半儿,倒好像是绑票儿撕票儿,不雅! 小刘麻子 对,是不大雅!可那是美国字,吃香啊! 小唐铁嘴 还是联合公司响亮、大方! 小刘麻子 有你这么一说!什么联合公司呢? 丁 宝缺德公司就挺好! 小刘麻子 小丁宝,谈正经事,不许乱说!你好好干,将来你有作女招待总教官的希望! 小唐铁嘴 看这个怎样——花花联合公司?姑娘是什么?鲜花嘛!要姑娘就得多花钱,花呀花呀,所以花花!“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又有典故,出自《武家坡》!好不好? 小刘麻子 小唐,我谢谢你,谢谢你!(热烈握手)我马上找沈处长去研究一下,他一赞成,你的顾问就算当上了!(收拾皮包,要走) 王利发我说,丁宝的事到底怎么办? 小刘麻子 没告诉你不用管吗?“拖拉撕”统办一切,我先在这里试验试验。 丁 宝你不是说喝咖啡去吗? 小刘麻子 问小唐去不去? 小唐铁嘴 你们先去吧,我还在这儿等个人。 小刘麻子 咱们走吧,小丁宝! 丁 宝明天见,老掌柜!再见,天师!(同小刘麻子下) 小唐铁嘴 王掌柜,拿报来看看! 王利发那,我得慢慢地找去。二年前的还许有几张! 小唐铁嘴 废话! 〔进来三位茶客:明师傅、邹福远,和卫福喜。明师傅独坐,邹福远与卫福喜同坐。王利发都认识,向大家点头。 王利发哥儿们,对不起啊,茶钱先付! 明师傅没错儿,老哥哥! 王利发唉!“茶钱先付”,说着都烫嘴!(忙着沏茶) 邹福远怎样啊?王掌柜!晚上还添评书不添啊? 王利发试验过了,不行!光费电,不上座儿! 邹福远对!您看,前天我在会仙馆,开三侠四义五霸十雄十三杰九老十五小,大破凤凰山,百鸟朝凤,棍打凤腿,您猜上了多少座儿? 王利发多少?那点书现在除了您,没有人会说! 邹福远您说的在行!可是,才上了五个人,还有俩听蹭儿的! 卫福喜师哥,无论怎么说,你比我强!我又闲了一个多月啦! 邹福远可谁叫你跳了行,改唱戏了呢? 卫福喜我有嗓子,有扮相嘛! 邹福远可是上了台,你又不好好地唱! 卫福喜妈的唱一出戏,挣不上三个杂合面饼子的钱,我干吗卖力气呢?我疯啦? 邹福远唉!福喜,咱们哪,全叫流行歌曲跟《纺棉花》给顶垮喽!我是这么看,咱们死,咱们活着,还在其次,顶伤心的是咱们这点玩艺儿,再过几年都得失传!咱们对不起祖师爷!常言道:邪不侵正。这年头就是邪年头,正经东西全得连根儿烂! 王利发唉!(转至明师傅处)明师傅,可老没来啦! 明师傅出不来喽!包监狱里的伙食呢! 王利发您!就凭您,办一二百桌满汉全席的手儿,去给他们蒸窝窝头? 明师傅那有什么办法呢,现而今就是狱里人多呀!满汉全席?我连家伙都卖喽! 〔方六拿着几张画儿进来。 明师傅六爷,这儿!六爷,那两桌家伙怎样啦?我等钱用! 方 六明师傅,您挑一张画儿吧! 明师傅啊?我要画儿干吗呢? 方 六这可画的不错!六大山人、董弱梅画的! 明师傅画的天好,当不了饭吃啊! 方 六他把画儿交给我的时候,直掉眼泪! 明师傅我把家伙交给你的时候,也直掉眼泪! 方 六谁掉眼泪,谁吃炖肉,我都知道!要不怎么我累心呢!你当是干我们这一行,专凭打打小鼓就行哪? 明师傅六爷,人总有颗人心哪,你还能坑老朋友吗? 方 六一共不是才两桌家伙吗?小事儿,别再提啦,再提就好像不大懂交情了! 〔车当当,敲着两块洋钱,进来。 车当当谁买两块?买两块吧?天师,照顾照顾?(小唐铁嘴不语) 王利发当当!别处转转吧,我连现洋什么模样都忘了! 车当当那,你老人家就细细看看吧!白看,不用买票!(往桌上扔钱) 〔庞四奶奶进来,带着春梅。庞四奶奶的手上戴满各种戒指,打扮得像个女妖精。卖杂货的老杨跟进来。 小唐铁嘴 娘娘! 方 六 娘娘! 车当当 庞四奶奶 天师! 小唐铁嘴 伺候娘娘!(让庞四奶奶坐,给她倒茶) 庞四奶奶 (看车当当要出去)当当,你等等! 车当当嗻! 老 杨(打开货箱)娘娘,看看吧! 庞四奶奶 唱唱那套词儿,还倒怪有个意思! 老 杨是!美国针、美国线、美国牙膏,美国消炎片。还有口红、雪花膏,玻璃袜子细毛线。箱子小,货物全,就是不卖原子弹! 庞四奶奶 哈哈哈!(挑了两双袜子)春梅,拿着!当当,你跟老杨算账吧! 车当当娘娘,别那么办哪! 庞四奶奶 我给你拿的本钱,利滚利,你欠我多少啦?天师,查账! 小唐铁嘴 是!(掏小本) 车当当天师,你甭操心,我跟老杨算去! 老 杨娘娘,您行好吧!他能给我钱吗? 庞四奶奶 老杨,他坑不了你,都有我呢! 老 杨是!(向众)还有哪位照顾照顾?(又要唱)美国针…… 庞四奶奶 听够了!走! 老 杨是!美国针、美国线,我要不走是混蛋!走,当当!(同车当当下) 方 六(过来)娘娘,我得到一堂景泰蓝的五供儿,东西老,地道,也便宜,坛上用顶体面,您看看吧? 庞四奶奶 请皇上看看吧! 方 六是!皇上不是快登基了吗?我先给您道喜!我马上取去,送到坛上!娘娘多给美言几句,我必有份人心!(往外走) 明师傅六爷,我的事呢?! 方 六你先给我看着那几张画!(下) 明师傅你等等!坑我两桌家伙,我还有把切菜刀呢!(追下) 庞四奶奶 王掌柜,康妈妈在这儿哪?请她出来! 小唐铁嘴 我去!(跑到后门)康老太太,您来一下! 王利发什么事? 小唐铁嘴 朝廷大事! 〔康顺子上。 康顺子干什么呀? 庞四奶奶 (迎上去)婆母!我是您的四侄媳妇,来接您,快坐下吧!(拉康顺子坐下) 康顺子四侄媳妇? 庞四奶奶 是呀!您离开庞家的时候,我还没过门哪。 康顺子我跟庞家一刀两断啦,找我干吗? 庞四奶奶 您的四侄子海顺呀,是三皇道的大坛主,国民党的大党员,又是沈处长的把兄弟,快作皇上啦,您不喜欢吗? 康顺子快作皇上? 庞四奶奶 啊!龙袍都作好啦,就快在西山登基! 康顺子你们这不是要造反吗? 小唐铁嘴 老太太,西山一带有八路军。庞四爷在那一带登基,消灭八路,南京能够不愿意吗? 庞四奶奶 四爷呀都好,近来可是有点贪酒好色。他已经弄了好几个小老婆! 小唐铁嘴 娘娘,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可有书可查呀! 庞四奶奶 你不是娘娘,怎么知道娘娘的委屈!老太太,我是这么想:您要是跟我一条心,我叫您作老太后,咱们俩一齐管着皇上,我这个娘娘不就好作一点了吗?老太太,您跟我去,吃好的喝好的,兜儿里老带着那么几块当当响的洋钱,够多么好啊! 康顺子我要是不跟你去呢? 庞四奶奶 啊?不去?(要翻脸) 小唐铁嘴 让老太太想想,想想! 康顺子用不着想,我不会再跟庞家的人打交道!四媳妇,你作你的娘娘,我作我的苦老婆子,谁也别管谁!刚才你要瞪眼睛,你当我怕你吗?我在外边也混了这么多年,磨练出来点了,谁跟我瞪眼,我会伸手打!(立起,往后走) 小唐铁嘴 老太太!老太太! 康顺子(立住,转身对小唐铁嘴)你呀,小伙子,挺起腰板来,去挣碗干净饭吃,不好吗?(下) 庞四奶奶 (移怒于王利发)王掌柜,过来!你去跟那个老婆子说说!说好了,我送给你一袋子白面!说不好,我砸了你的茶馆!天师,走! 小唐铁嘴 王掌柜,我晚上还来,听你的回话! 王利发万一我下半天就死了呢? 庞四奶奶 呸!你还不该死吗?(与小唐铁嘴、春梅同下) 王利发哼! 邹福远师弟,你看这算哪一出?哈哈哈! 卫福喜我会二百多出戏,就是不懂这一出!你知道那个娘儿们的出身吗? 邹福远我还能不知道!东霸天的女儿,在娘家就生过……得,别细说,咱们积点口德吧! 〔王大拴回来。 王利发看着点,老大。我到后面商量点事!(下) 小二德子 (在外边大吼一声)闪开了!(进来)大拴哥,沏壶顶好的,我有钱!(掏出四块现洋,一块一块地放下)给算算,刚才花了一块,这儿还有四块,五毛打一个,我一共打了几个? 王大拴十个。 小二德子 (用手指算)对!前天四个,昨天六个,可不是十个!大拴哥,你拿两块吧!没钱,我白喝你的茶;有钱,就给你!你拿吧!(吹一块,放在耳旁听听)这块好,就一块当两块吧,给你! 王大拴(没接钱)小二德子,什么生意这么好啊?现大洋不容易看到啊! 小二德子 念书去了! 王大拴把“一”字都念成扁担,你念什么书啊? 小二德子 (拿起桌上的壶来,对着壶嘴喝了一气,低声说)市党部派我去的,法政学院。没当过这么美的差事,太美,太过瘾!比在天桥好的多!打一个学生,五毛现洋!昨天揍了几个来着? 王大拴六个。 小二德子 对!里边还有两个女学生!一拳一拳地下去,太美,太过瘾!大拴哥,你摸摸,摸摸!(伸臂)铁筋洋灰的!用这个揍男女学生,你想想,美不美? 王大拴他们就那么老实,乖乖地叫你打? 小二德子 我专找老实的打呀!你当我是傻子哪? 王大拴小二德子,听我说,打人不对! 小二德子 可也难说!你看教党义的那个教务长,上课先把手枪拍在桌上,我不过抡抡拳头,没动手枪啊! 王大拴什么教务长啊,流氓! 小二德子 对!流氓!不对,那我也是流氓喽!大拴哥,你怎么绕着脖子骂我呢?大拴哥,你有骨头!不怕我这铁筋洋灰的胳臂! 王大拴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不服你还是不服你,不是吗? 小二德子 喝,这么绕脖子的话,你怎么想出来的?大拴哥,你应当去教党义,你有文才!好啦,反正今天我不再打学生! 王大拴干吗光是今天不打?永远不打才对! 小二德子 不是今天我另有差事吗? 王大拴什么差事? 小二德子 今天打教员! 王大拴干吗打教员?打学生就不对,还打教员? 小二德子 上边怎么交派,我怎么干!他们说,教员要罢课。罢课就是不老实,不老实就得揍!他们叫我上这儿等着,看见教员就揍! 邹福远(嗅出危险)师弟,咱们走吧! 卫福喜走!(同邹福远下) 小二德子 大拴哥,你拿着这块钱吧! 王大拴打女学生的钱,我不要! 小二德子 (另拿一块)换换,这块是打男学生的,行了吧?(看王大拴还是摇头)这么办,你替我看着点,我出去买点好吃的,请请你,活着还不为吃点喝点老三点吗?(收起现洋,下) 〔康顺子提着小包出来,王利发与周秀花跟着。 康顺子王掌柜,你要是改了主意,不让我走,我还可以不走! 王利发我…… 周秀花庞四奶奶也未必敢砸茶馆! 王利发你怎么知道?三皇道是好惹的? 康顺子我顶不放心的还是大力的事!只要一走漏了消息,大家全完!那比砸茶馆更厉害! 王大拴大婶,走!我送您去!爸爸,我送送她老人家,可以吧? 王利发嗯—— 周秀花大婶在这儿受了多少年的苦,帮了咱们多少忙,还不应当送送? 王利发我并没说不叫他送!送!送! 王大拴大婶,等等,我拿件衣服去!(下) 周秀花爸,您怎么啦? 王利发别再问我什么,我心里乱!一辈子没这么乱过!媳妇,你先陪大婶走,我叫老大追你们!大婶,外边不行啊,就还回来! 周秀花老太太,这儿永远是您的家! 王利发可谁知道也许…… 康顺子我也不会忘了你们!老掌柜,你硬硬朗朗的吧!(同周秀花下) 王利发(送了两步,立住)硬硬朗朗的干什么呢? 〔谢勇仁和于厚斋进来。 谢勇仁(看看墙上,先把茶钱放在桌上)老人家,沏一壶来。(坐) 王利发(先收钱)好吧。 于厚斋勇仁,这恐怕是咱们末一次坐茶馆了吧? 谢勇仁以后我倒许常来。我决定改行,去蹬三轮儿! 于厚斋蹬三轮一定比当小学教员强! 谢勇仁我偏偏教体育,我饿,学生们饿,还要运动,不是笑话吗? 〔王小花跑进来。 王利发小花,怎这么早就下了学呢? 王小花老师们罢课啦!(看见于厚斋、谢勇仁)于老师,谢老师!你们都没上学去,不教我们啦?还教我们吧!见不着老师,同学们都哭啦!我们开了个会,商量好,以后一定都守规矩,不招老师们生气! 于厚斋小花!老师们也不愿意耽误了你们的功课。可是,吃不上饭,怎么教书呢?我们家里也有孩子,为教别人的孩子,叫自己的孩子挨饿,不是不公道吗?好孩子,别着急,喝完茶,我们开会去,也许能够想出点办法来! 谢勇仁好好在家温书,别乱跑去,小花! 〔王大拴由后面出来,夹着个小包。 王小花爸,这是我的两位老师! 王大拴老师们,快走!他们埋伏下了打手! 王利发谁? 王大拴小二德子!他刚出去,就回来! 王利发二位先生,茶钱退回(递钱),请吧!快! 王大拴随我来! 〔小二德子上。 小二德子 街上有游行的,他妈的什么也买不着!大拴哥,你上哪儿?这俩是谁? 王大拴喝茶的!(同于厚斋、谢勇仁往外走) 小二德子 站住!(三人还走)怎么?不听话?先揍了再说! 王利发小二德子! 小二德子 (拳已出去)尝尝这个! 谢勇仁(上面一个嘴巴,下面一脚)尝尝这个! 小二德子 哎哟!(倒下) 王小花该!该! 谢勇仁起来,再打! 小二德子 (起来,捂着脸)喝!喝!(往后退)喝! 王大拴快走!(扯二人下) 小二德子 (迁怒)老掌柜,你等着吧,你放走了他们,待会儿我跟你算账!打不了他们,还打不了你这个糟老头子吗?(下) 王小花爷爷,爷爷!小二德子追老师们去了吧?那可怎么好! 王利发他不敢!这路人我见多了,都是软的欺,硬的怕! 王小花他要是回来打您呢? 王利发我?爷爷会说好话呀。 王小花爸爸干什么去了? 王利发出去一会儿,你甭管!上后边温书去吧,乖! 王小花老师们可别吃了亏呀,我真不放心!(下) 〔丁宝跑进来。 丁 宝老掌柜,老掌柜!告诉你点事! 王利发说吧,姑娘! 丁 宝小刘麻子呀,没安着好心,他要霸占这个茶馆! 王利发怎么霸占?这个破茶馆还值得他们霸占? 丁 宝待会儿他们就来,我没工夫细说,你打个主意吧! 王利发姑娘,我谢谢你! 丁 宝我好心好意来告诉你,你可不能卖了我呀! 王利发姑娘,我还没老胡涂了!放心吧! 丁 宝好!待会儿见!(下) 〔周秀花回来。 周秀花爸,他们走啦。 王利发好! 周秀花小花的爸说,叫您放心,他送到了地方就回来。 王利发回来不回来都随他的便吧! 周秀花爸,您怎么啦?干吗这么不高兴? 王利发没事!没事!看小花去吧。她不是想吃热汤面吗?要是还有点面的话,给她作一碗吧,孩子怪可怜的,什么也吃不着! 周秀花一点白面也没有!我看看去,给她作点杂合面疙疸汤吧!(下) 〔小唐铁嘴回来。 小唐铁嘴 王掌柜,说好了吗? 王利发晚上,晚上一定给你回话! 小唐铁嘴 王掌柜,你说我爸爸白喝了一辈子的茶,我送你几句救命的话,算是替他还账吧。告诉你,三皇道现在比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更厉害,砸你的茶馆比砸个沙锅还容易!你别太大意了! 王利发我知道!你既买我的好,又好去对娘娘表表功!是吧? 〔小宋恩子和小吴祥子进来,都穿着新洋服。 小唐铁嘴 二位,今天可够忙的? 小宋恩子 忙得厉害!教员们大暴动! 王利发二位,“罢课”改了名儿,叫“暴动”啦? 小唐铁嘴 怎么啦? 小吴祥子 他们还能反到天上去吗?到现在为止,已经抓了一百多,打了七十几个,叫他们反吧! 小宋恩子 太不知好歹!他们老老实实的,美国会送来大米、白面嘛! 小唐铁嘴 就是!二位,有大米、白面,可别忘了我!以后,给大家的坟地看风水,我一定尽义务!好!二位忙吧!(下) 小吴祥子 你刚才问,“罢课”改叫“暴动”啦?王掌柜! 王利发岁数大了,不懂新事,问问! 小宋恩子 哼!你就跟他们是一路货! 王利发我?您太高抬我啦! 小吴祥子 我们忙,没工夫跟你费话,说干脆的吧! 王利发什么干脆的? 小宋恩子 教员们暴动,必有主使的人! 王利发谁? 小吴祥子 昨天晚上谁上这儿来啦? 王利发康大力! 小宋恩子 就是他!你把他交出来吧! 王利发我要是知道他是那路人,还能够随便说出来吗?我跟你们的爸爸打交道多少年,还不懂这点道理? 小吴祥子 甭跟我们拍老腔,说真的吧! 王利发交人,还是拿钱,对吧? 小宋恩子 你真是我爸爸教出来的!对啦,要是不交人,就把你的金条拿出来!别的铺子都随开随倒,你可混了这么多年,必定有点底! 〔小二德子匆匆跑来。 小二德子 快走!街上的人不够用啦!快走! 小吴祥子 你小子管干吗的? 小二德子 我没闲着,看,脸都肿啦! 小宋恩子 掌柜的,我们马上回来,你打主意吧! 王利发不怕我跑了吗? 小吴祥子 老梆子,你真逗气儿!你跑到阴间去,我们也会把你抓回来!(打了王利发一掌,同小宋恩子、小二德子下) 王利发(向后叫)小花!小花的妈! 周秀花(同王小花跑出来)我都听见了!怎么办? 王利发快走!追上康妈妈!快! 王小花我拿书包去!(下) 周秀花拿上两件衣裳,小花!爸,剩您一个人怎么办? 王利发这是我的茶馆,我活在这儿,死在这儿! 〔王小花挎着书包,夹着点东西跑回来。 周秀花爸爸! 王小花爷爷! 王利发都别难过,走!(从怀中掏出所有的钱和一张旧相片)媳妇,拿着这点钱!小花,拿着这个,老裕泰三十年前的相片,交给你爸爸!走吧! 〔小刘麻子同丁宝回来。 小刘麻子 小花,教员罢课,你住姥姥家去呀? 王小花对啦! 王利发(假意地)媳妇,早点回来! 周秀花爸,我们住两天就回来!(同王小花下) 小刘麻子 王掌柜,好消息!沈处长批准了我的计划! 王利发大喜,大喜! 小刘麻子 您也大喜,处长也批准修理这个茶馆!我一说,处长说好!他呀老把“好”说成“蒿”,特别有个洋味儿! 王利发都是怎么一回事? 小刘麻子 从此你算省心了!这儿全属我管啦,你搬出去!我先跟你说好了,省得以后你麻烦我! 王利发那不能!凑巧,我正想搬家呢。 丁 宝小刘,老掌柜在这儿多少年啦,你就不照顾他一点吗? 小刘麻子 看吧!我办事永远厚道!王掌柜,我接处长去,叫他看看这个地方。你把这儿好好收拾一下!小丁宝,你把小心眼找来,迎接处长!带点香水,好好喷一气,这里臭哄哄的!走!(同丁宝下) 王利发好!真好!太好!哈哈哈! 〔常四爷提着小筐进来,筐里有些纸钱和花生米。他虽年过七十,可是腰板还不太弯。 常四爷什么事这么好哇,老朋友! 王利发哎哟!常四哥!我正想找你这么一个人说说话儿呢!我沏一壶顶好的茶来,咱们喝喝!(去沏茶) 〔秦仲义进来。他老的不像样子了,衣服也破旧不堪。 秦仲义王掌柜在吗? 常四爷在!您是…… 秦仲义我姓秦。 常四爷秦二爷。 王利发谁?秦二爷?(端茶来)正想去告诉您一声,这儿要大改良!坐!坐! 常四爷我这儿有点花生米(抓),喝茶吃花生米,这可真是个乐子! 秦仲义可是谁嚼得动呢? 王利发看多么邪门,好容易有了花生米,可全嚼不动!多么可笑!怎样啊?秦二爷!(都坐下) 秦仲义别人都不理我啦,我来跟你说说:我到天津去了一趟,看看我的工厂! 王利发不是没收了吗?又物归原主啦?这可是喜事! 秦仲义拆了! 常四爷 拆了? 王利发 秦仲义拆了!我四十年的心血啊,拆了!别人不知道,王掌柜你知道:我从二十多岁起,就主张实业救国。到而今……抢去我的工厂,好,我的势力小,干不过他们!可倒好好地办哪,那是富国裕民的事业呀!结果,拆了,机器都当碎铜烂铁卖了!全世界,全世界找得到这样的政府找不到?我问你! 王利发当初,我开的好好的公寓,您非盖仓库不可。看,仓库查封,货物全叫他们偷光!当初,我劝您别把财产都出手,您非都卖了开工厂不可! 常四爷还记得吧?当初,我给那个卖小妞的小媳妇一碗面吃,您还说风凉话呢。 秦仲义现在我明白了!王掌柜,求你一件事吧:(掏出一二机器小零件和一支钢笔管来)工厂拆平了,这是我由那儿捡来的小东西。这支笔上刻着我的名字呢,它知道,我用它签过多少张支票,写过多少计划书。我把它们交给你,没事的时候,你可以跟喝茶的人们当个笑话谈谈,你说呀:当初有那么一个不知好歹的秦某人,爱办实业。办了几十年,临完他只由工厂的土堆里捡回来这么点小东西!你应当劝告大家,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告诉他们哪,秦某人七十多岁了才明白这点大道理!他是天生来的笨蛋! 王利发您自己拿着这支笔吧,我马上就搬家啦! 常四爷搬到哪儿去? 王利发哪儿不一样呢!秦二爷,常四爷,我跟你们不一样:二爷财大业大心胸大,树大可就招风啊!四爷你,一辈子不服软,敢作敢当,专打抱不平。我呢,作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我只盼着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可是,日本人在这儿,二拴子逃跑啦,老婆想儿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该缓一口气了吧?谁知道,(惨笑)哈哈,哈哈,哈哈! 常四爷我也不比你强啊!自食其力,凭良心干了一辈子啊,我一事无成!七十多了,只落得卖花生米!个人算什么呢,我盼哪,盼哪,只盼国家像个样儿,不受外国人欺侮。可是……哈哈! 秦仲义日本人在这儿,说什么合作,把我的工厂就合作过去了。咱们的政府回来了,工厂也不怎么又变成了逆产。仓库里(指后边)有多少货呀,全完!还有银号呢,人家硬给加官股,官股进来了,我出来了!哈哈! 王利发改良,我老没忘了改良,总不肯落在人家后头。卖茶不行啊,开公寓。公寓没啦,添评书!评书也不叫座儿呀,好,不怕丢人,想添女招待!人总得活着吧?我变尽了方法,不过是为活下去!是呀,该贿赂的,我就递包袱。我可没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 常四爷盼哪,盼哪,只盼谁都讲理,谁也不欺侮谁!可是,眼看着老朋友们一个个的不是饿死,就是叫人家杀了,我呀就是有眼泪也流不出来喽!松二爷,多么好的人,饿死啦,连棺材还是我给他化缘化来的!他还有我这么个朋友,给他化了一口四块板的棺材;我自己呢?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看(从筐中拿出些纸钱),遇见出殡的,我就捡几张纸钱[1]。没有寿衣,没有棺材,我只好给自己预备下点纸钱吧,哈哈,哈哈! 秦仲义四爷,让咱们祭奠祭奠自己,把纸钱撒起来,算咱们三个老头子的吧! 王利发对!四爷,照老年间出殡的规矩,喊喊! 常四爷(立起,喊)四角儿的跟夫,本家赏钱一百二十吊!(撒起几张纸钱1) 秦仲义 一百二十吊! 王利发 秦仲义(一手拉住一个)我没的说了,再见吧!(下) 王利发再见! 常四爷再喝你一碗!(一饮而尽)再见!(下) 王利发再见! 〔丁宝与小心眼进来。 丁 宝他们来啦,老大爷!(往屋中喷香水) 王利发好,他们来,我躲开!(捡起纸钱,往后边走) 小心眼老大爷,干吗撒纸钱呢? 王利发谁知道!(下) 〔小刘麻子进来。 小刘麻子 来啦!一边一个站好! 〔丁宝、小心眼分左右在门内立好。 〔门外有汽车停住声,先进来两个宪兵。沈处长进来,穿军便服;高靴,带马刺;手执小鞭。后面跟着二宪兵。 沈处长(检阅似的,看丁宝、小心眼,看完一个说一声)好(蒿)! 〔丁宝摆上一把椅子,请沈处长坐。 小刘麻子 报告处长,老裕泰开了六十多年,九城闻名,地点也好,借着这个老字号,作我们的一个据点,一定成功!我打算照旧卖茶,派(指)小丁宝和小心眼作招待。有我在这儿监视着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一定能够得到大量的情报! 沈处长好(蒿)! 〔丁宝由宪兵手里接过骆驼牌烟,上前献烟;小心眼接过打火机,点烟。 小刘麻子 后面原来是仓库,货物已由处长都处理了,现在空着。我打算修理一下,中间作小舞厅,两旁布置几间卧室,都带卫生设备。处长清闲的时候,可以来跳跳舞,玩玩牌,喝喝咖啡。天晚了,高兴住下,您就住下。这就算是处长个人的小俱乐部,由我管理,一定要比公馆里更洒脱一点,方便一点,热闹一点! 沈处长好(蒿)! 丁 宝处长,我可以请示一下吗? 沈处长好(蒿)! 丁 宝这儿的老掌柜怪可怜的。好不好给他作一身制服,叫他看看门,招呼贵宾们上下汽车?他在这儿几十年了,谁都认识他,简直可以算是老头儿商标! 沈处长好(蒿)!传! 小刘麻子 是!(往后跑)王掌柜!老掌柜!我爸爸的老朋友,老大爷!(入。过一会儿又跑回来)报告处长,他也不是怎么上了吊,吊死啦! 沈处长好(蒿)!好(蒿)! ——幕落·全剧终 [1]旧时北京富人出殡,要用三十二人、四十八人或六十四人抬棺材,也叫抬杠。另有四位杠夫拿着拨旗,在四角跟随。杠夫换班须注意拨旗,以便进退有序;一班也叫一拨儿。起杠时和路祭时,领杠者须喊“加钱”——本家或姑奶奶赏给杠夫酒钱。加钱数目须夸大地喊出。在喊加钱时,有人撒起纸钱来。 茶馆 附录 此剧幕与幕之间须留较长时间,以便人物换装,故拟由一人(也算剧中人)唱几句快板,或者休息时间可免过长,同时也可以略略介绍剧情。 第一幕 幕前 (我)大傻杨,打竹板儿,一来来到大茶馆儿。 大茶馆,老裕泰,生意兴隆真不赖。 茶座多,真热闹,也有老来也有少; 有的说,有的唱,穿章打扮一人一个样; 有提笼,有架鸟,蛐蛐蝈蝈也都养的好; 有的吃,有的唱,没有钱的只好白瞧着。 爱下棋,(您)来两盘儿,赌一卖(碟)干炸丸子外洒胡椒盐儿。 讲排场,讲规矩,咳嗽一声都像唱大戏。 有一样,听我说:莫谈国事您得老记着。 哼!国家事(可)不好了,黄龙旗子一天倒比一天威风小。 文武官,有一宝,见着洋人赶快跑。 外国货,堆成山,外带贩卖鸦片烟。 最苦是,乡村里,没吃没穿逼得卖儿女。 官儿阔,百姓穷,朝中出了一个谭嗣同, 讲维新,主意高,还有那康有为和梁启超。 这件事,闹得凶,气得太后咬牙切齿直哼哼。 她要杀,她要砍,讲维新的都是要造反。 这些事,别多说,说着说着就许掉脑壳。 〔幕徐启。大傻杨入茶馆。 打竹板,迈大步,走进茶馆找主顾。 哪位爷,愿意听,《辕门斩子》来了穆桂英。 〔王利发来干涉。 王掌柜,大发财,金银元宝一齐来。 您有钱,我有嘴,数来宝的是穷鬼。(下) 第二幕 幕前 打竹板,我又来,数来宝的还是没发财。 现而今,到民国,剪了小辫还是没有辙。 王掌柜,动脑筋,事事改良讲维新。 (低声)动脑筋,白费力,胳臂拧不过大腿去。 闹军阀,乱打仗,白脸的进去黑脸的上, 赵打钱,孙打李,赵钱孙李乱打一炮谁都不讲理。 为打仗,要枪炮,一堆一堆给洋人老爷送钞票。 为卖炮,为卖枪,帮助军阀你占黄河他占扬子江。 老百姓,遭了殃,大兵一到粮食牲口一扫光。 王掌柜,会改良,茶馆好像大学堂, 后边住 大学生,说话文明真好听。 就怕呀,兵野蛮,进来几个茶馆就玩完。 先别说 丧气话,给他道喜是个好办法。 他开张,我道喜,编点新词我也了不起。(下) (又上)老裕泰,大改良,万事亨通一天准比一天强。 王利发 今天不打发,明天才开张哪。明天好,明天妙,金银财宝齐来到。 〔炮响。 您开张,他开炮,明天准唱《蜡庙》。 王利发 去你的吧! 〔老杨下。 第三幕 幕前 树木老,叶儿稀,人老毛腰把头低。 甭说我,混不了,王掌柜的也过不好。 (他)钱也光,人也老,身上剩了一件破棉袄。 自从那 日本兵,八年占据老北京。 人人苦,没法提,不死也掉一层皮。 好八路,得人心,一阵一阵杀退日本军。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胜利大家有希望。 (哼)国民党,进北京,横行霸道一点不让日本兵。 王掌柜,委屈多,跟我一样半死半活着。 老茶馆,破又烂,想尽法子也没法办。 天可怜,地可怜,就是官老爷有洋钱。(下) 〔王掌柜吊死后,老杨再上,见小丁宝正在落泪。 小姑娘,别这样,黑到头儿天会亮。 小姑娘,别发愁,西山的泉水向东流。 苦水去,甜水来,谁也不再作奴才。 龙须沟 人物表 王大妈——五十岁的寡妇,吃苦耐劳,可是胆子小,思想旧。她的大女儿已出嫁,二女儿正在议婚。母女以焊镜子的洋铁边儿为业。简称大妈。 王二春——王大妈的二女儿,十九岁。她认识几个字,很想嫁到别处去,离开这臭沟沿儿。简称二春。 丁四嫂——三十岁左右,心眼怪好,嘴可厉害,有点嘴强身子弱。她的手很伶俐,能作活挣钱。简称四嫂。 丁四爷——卅岁左右,四嫂的丈夫,三心二意的,可好可坏;蹬三轮车为业。他因厌恶门外的臭沟,工作不大起劲。简称丁四。 丁二嘎子——十二岁,丁四的儿子,不上学,天天去捡煤核儿,摸螺蛳什么的。简称二嘎。 丁小妞——二嘎的妹,九岁。不上学,随着哥哥乱跑。简称小妞。 程疯子——四十多岁。原是相当好的艺人,因受压迫,不能登台,搬到贫民窟来——可还穿着长衫。他有点神神气气的,不会以劳力换钱,可常帮忙别人。他会唱,尤以数来宝见长。简称疯子。 程娘子——程疯子的妻,三十多岁。会作活,也会到晓市上作小买卖;虽常骂丈夫,可是甘心养活着他。疯子每称她为“娘子”,即成了她的外号。简称娘子。 赵老头子——六十岁,没儿没女,为人正直好义,靠作泥水匠吃饭。简称赵老。 刘巡长——四十来岁。能说会道,善于敷衍。简称巡长。 冯狗子——廿五岁。给恶霸黑旋风作狗腿。简称狗子。 刘掌柜——小茶馆的掌柜,六十多岁。简称掌柜。 地痞一人。 警察二人。 青年一人。 群众数人。 龙须沟 第一幕 时间 北京解放前的一个夏天上午。昨夜下过雨。 地点 龙须沟。这是北京天桥东的一条有名的臭沟。沟里全是红红绿绿的稠泥浆,臭如腐鼠。沟的两岸密密的住满了卖力气的,耍手艺的,各色勤苦人民。他们终日终年,乃至于终身,呼吸在那腥臭的空气里。他们的房屋随时有塌倒的危险,大多数没有厨房与厕所,也没有自来水。每逢下雨,臭沟的水就漫出槽来,带着粪沫与蛆虫流入居民的院内,屋里,淹湿了一切的东西。同时,他们的街道全变成了泥塘。这里没有树木花草,而有打成团的蚊子与苍蝇,传播着疾病。 人物 王大妈 王二春 丁四嫂 丁四爷 丁二嘎子 丁小妞 程疯子 程娘子 赵老头子 刘巡长 冯狗子 幕启 龙须沟的一个典型小杂院。院子不大,只有四间破土房,由四家人——王家、丁家、程家、赵家——分住。没有厨房,炉灶在院子里。没有厕所,连女人也得到门外去方便。因为昨夜下了雨,沟水涨进屋中,所以屋中的东西都须搬到院中晒干。左右邻居多为铁匠,已叮叮当当的响起来。门外间有叫卖声——卖烧饼的、豆腐的。王家母女已将该晾的东西全搬到院中。她们在窗外的小铁炉旁焊铁子,母坐,女立。丁四嫂和小妞子出来进去的搬东西,程娘子亦然。赵老头子卧病,在屋里躺着。 四 嫂 (一边搬东西,一边骂妞子)你要是眼睛不瞧着地,摔了东西,看我不好好揍你一顿的! 小 妞 你怎么不管哥哥呢?他一清早就溜出去,什么事也不管! 四 嫂 他?你等着,等他回来,我不揍扁了他才怪! 小 妞 爸爸呢,干脆就不回来! 四 嫂 甭提他!他回来,我要不跟他拼了,我改姓! 疯 子 (在屋里,数来宝)叫四嫂,别去拼,一夜夫妻百日恩! 娘 子 (怒冲冲的走到窗前)你给我起来,死不要脸的! 疯 子 叫我起,我就起,尊声娘子别生气! 小 妞 疯大爷,快起呀,跟我玩! 四 嫂 你敢去玩!快快的搬东西,弄完了我好作活!晌午的饭还没辙哪! 疯 子 (穿破夏布大衫,手持芭蕉扇,一劲地扇,似欲赶走臭味;出来,向大家点头)王大妈!娘子!列位大嫂!姑娘们! 小 妞 (跑过来)大爷!唱!唱!我给你打家伙! 四 嫂 (过来,扯妞子的耳朵)先干活儿! 娘 子 你这么大的人,还不如小妞子呢!她都帮着大人作点事,看你! 疯 子 娘子差矣!(数来宝)想当初,在戏园,唱玩艺,挣洋钱,欢欢喜喜天天像过年!受欺负,丢了钱,臭鞋臭袜臭沟臭水臭人臭地熏得我七窍冒黑烟! 小 妞 (用口学打竹板)呱唧呱唧呱唧呱。 娘 子 有这么个爷们,这辈子算倒了霉啦! 小 妞 娘子大妈,不准那么说!疯大爷多么可爱呀! 娘 子 也就是你爱他,小妞子! 四 嫂 他总比我的那口子强点,他不是这儿(指头部)有点毛病吗?我那口子没毛病,就是不好好的干!拉不着钱,他泡蘑菇;拉着钱,他能一下子都喝了酒! 疯 子 我这里,没毛病,臭沟熏得我不爱动。 小 妞 呱唧呱唧呱唧呱。 疯 子 有一天,沟不臭,水又清,国泰民安享太平。 小 妞 呱唧呱唧呱唧呱。 娘 子 (收拾起一个小包来)王大妈,四嫂,多照应着点,我上市去啦。 大 妈 街上全是泥,你怎么摆摊子呢! 娘 子 我看看去!爷们不像样,我再不弄点钱来,吃什么呢?这个鬼地方,一阴天,我心里就堵上个大疙瘩!赶明儿六月连阴天,就得瞪着眼挨饿!(往外走) 小 妞 妈,我跟娘子大妈去! 四 嫂 你给我乖乖的在这里,哪儿也不准去! 小 妞 我偏去!我偏去! 娘 子 (在门口)妞子,你等着,我弄来钱,一定给你带点吃的来。乖!外边呀,精湿烂滑的,滑到沟里去可怎么办! 疯 子 叫娘子,劳您驾,也给我带个烧饼这么大。(用手比,有碗那么大) 娘 子 你呀,呸!烧饼,我连个芝麻也不会给你买来!(下) 小 妞 疯大爷,娘子一骂你,就必定给你买好吃的来! 赵 老 (在屋里)哎哟!哎哟! 疯 子 赵大爷醒啦! 二 春  (一齐向赵的屋子跑,立在窗外)怎样啦?怎样啦? 小 妞  大 妈 只顾了穷忙,把他老人家忘了。二春,先作点开水! 二 春 (往回跑)我找汆子去。(入屋中) 四 嫂 (向屋内)赵大爷,您要点什么呀? 疯 子 丁四嫂,你很忙,伺候病人我在行。(跑到赵的窗外)赵大爷,您好点吧? 赵 老 我出去!出去!我热,热! 疯 子 我来搀您!(入屋) 二 春 (提水,出来)妈,水就剩了一点啦!(置壶于炉上) 小 妞 我打水去! 四 嫂 你歇着吧!那么远,满是泥,你就行啦? 疯 子 (搀赵出来)我弄水去!(扶赵坐)不要说,我无能,沏茶灌水我也行!帮助人,真体面,甚么活儿我都干! 大 妈 (立起)大哥,是发疟子吧? 赵 老 (点头)唉!刚才冷得要命,现在又热起来! 疯 子 王大妈,给我桶。 大 妈 四嫂,教妞子帮帮吧?疯子笨手笨脚的,再滑到臭沟里去! 四 嫂 妞子,去吧!我也没的可搬了。可留点神,慢慢的走!(坐下,开始缝背心边儿——现在她以作这种活计挣钱) 小 妞 疯大爷,咱们俩先抬一桶;来回二里多地哪!多了抬不动!(找到木棍)你拿桶。 二 春 (把桶递给疯子)不脱了大褂呀?省得溅上泥点子! 疯 子 (接桶)我里边,没小褂,光着脊梁不像话! 小 妞 呱唧呱唧呱唧呱。(同疯子下) 大 妈 大哥,找个大夫看看吧? 赵 老 有钱,我也不能给大夫啊!唉!年年总有这么一场,还老在这个时候!正是下过雨,房倒屋塌,有活作的时候,偏发疟子!打过几班儿呀,人就软得像棉花!多么要命!给我点水喝呀,我渴! 大 妈 二春子,搧搧火! 赵 老 善心的姑娘,行行好吧! 四 嫂 赵大爷,到药王庙去烧股香,省得疟子鬼儿老跟着您! 二 春 四嫂,蚊子叮了才发疟子。看咱们这儿,蚊子打成团。 大 妈 姑娘人家,少说话;四嫂不比你知道的多!(又坐下) 二 春 (倒了一黄砂碗开水,送到病人跟前)您喝吧,赵大爷! 赵 老 好姑娘!好姑娘!这碗热水救了老命喽!(喝) 二 春 (蹲在他身前)赵大爷,我这可真明白了姐姐为什么一去不回头! 大 妈 别提她,那个没良心的东西!把她养大成人,聘出去,她会不来看我一眼!二春,你别再跟她学,扔下妈妈没人管! 二 春 妈,您也难怪姐姐。这儿是这么脏,把人熏也熏疯了,程疯子还不是个好样子? 大 妈 这儿脏,可有活儿干呢!九城八条大街,可有哪儿能像这里挣钱这么方便?就拿咱们左右的邻居说,这么多人家里只有程疯子一个闲人。地方干净有什么用,没的吃也得饿死! 二 春 这儿挣钱方便,丢钱也方便。一下雨,摆摊子的摆不上,卖力气的出不去,不是瞪着眼挨饿?臭水往屋里跑,把什么东西都淹了;哪样不是钱买的? 四 嫂 哼,昨个夜里,我蹲在炕上,打着伞,把这些背心顶在头上。自己的东西弄湿了还好说,弄湿了活计,赔得起吗! 二 春 因为脏,病就多。病了耽误作活,还得花钱吃药! 大 妈 别那么说。俗话说得好: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还没敢抱怨一回! 二 春 赵大爷,您说。您年年发疟子,您知道。 大 妈 你教大爷歇歇吧,他病病歪歪的!我明白你的小心眼里都憋着什么坏呢! 二 春 我憋着什么坏?您说! 大 妈 哼,没事儿就往你姐姐那儿跑。她还不唧唧咕咕,说什么龙须沟脏,龙须沟臭!她也不想想,这是她生身之地;刚离开这儿几个月,就不肯再回来,说一到这儿就要吐;真造罪呀!甭你小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我!我不再上当,不再把女儿嫁给外边人! 二 春 那么我一辈子就老在这儿?连解手儿都得上外边去? 大 妈 这儿不分男女,只要肯动手,就有饭吃;这是真的,别的都是瞎扯!这儿是宝地,要不是宝地,怎么越来人越多? 二 春 没看见过这样的宝地!房子没有一间整的,一下大雨就砸死人,宝地! 赵 老 姑娘,有水再给我点! 二 春 (接碗)有,那点水都是您的! 赵 老 那敢情好! 大 妈 您不吃点什么呀? 赵 老 不想吃,就是渴! 四 嫂 发疟子伤气,得吃呀,赵大爷! 二 春 (端来水)给您! 赵 老 劳驾!劳驾! 二 春 不劳驾! 赵 老 姑娘,我告诉你几句好话。 二 春 您说吧! 赵 老 龙须沟啊不是坏地方! 大 妈 我说什么来着?赵大爷也这么说不是? 赵 老 地好,人也好。就有两个坏处。 二 春 哪两个? 四 嫂 (拿着活计凑过来)您说说! 赵 老 作官的坏,恶霸坏! 大 妈 大哥,咱们说话,街上听得见,您小心点! 赵 老 我知道!可是,我才不怕!六十岁了,也该死了,我怕什么? 大 妈 别那么说呀,好死不如赖活着! 赵 老 作官儿的坏,地方才稀臭。日本人在这儿的时候,咱们捐过钱,为挖沟。沟挖了没有? 二 春 没有!捐的钱也没影儿啦! 大 妈 二春,你过来!(二春走回去)说话小心点! 赵 老 日本人滚蛋了以后,上头说把沟堵死。好吗,沟一堵死,下点雨,咱们这儿还不成了海?咱们就又捐了钱,说别堵啊,得挖。可是,沟挖了没有? 四 嫂 他妈的,那些钱又教他们给吃了,丫头养的! 大 妈 四嫂,嘴里干净点,这儿有大姑娘! 二 春 他妈的! 大 妈 二春! 赵 老 程疯子常说:什么“沟不臭,水又清,国泰民安享太平”。他说得对,他不疯!有了清官,才能有清水。我是泥水匠,我知道。城里头,大官儿在哪儿住,哪儿就修柏油大马路;谁作了官,谁就盖高楼大瓦房。咱们穷人哪,没人管! 四 嫂 捐了钱还教人家白白的吃了去! 赵 老 有那群作官的,咱们永远得住在臭沟旁边。他妈的,你就说,全城到处有自来水,就是咱们这儿没有! 大 妈 就别抱怨啦,咱们有井水吃还不念佛? 四 嫂 苦水呀,王大妈! 大 妈 也不太苦,二性子! 二 春 妈,您怎这么会对付呢? 大 妈 你不将就,你想跟你姐姐一样,嫁出去永远不回头!你连一丁点孝心也没有! 赵 老 先别拌嘴,听我说!除了官儿,就是恶霸。他们偷,他们抢,他们欺诈,谁也不敢惹他们。前些日子,张巡官一管,肚子上挨了三刀!这成什么天下! 大 妈 别说了,大哥,我直打冷战! 赵 老 别遇到我手里!我会跟他们拼! 大 妈 新鞋不踩臭狗屎呀!您到茶馆酒肆去,可千万留点神,别乱说话! 赵 老 你看着,多咱他们欺负到我头上来,我教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丁四无精打彩的进来。 四 嫂 嗨!你还回来呀?! 丁 四 你当我爱回来呢! 四 嫂 不爱回来,就再出去!这儿不短你这块料! 大 妈 四嫂,别大晨早上的又吵嘴,有话好好的说! 四 嫂 我怎能不吵?他大撒巴掌不回来,这个破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丁 四 大妈您喝过茶啦?您看,昨天刚一掉点儿,我就往回跑。跑到西边,雨就大起来,车教烂泥给嘬住了。过路的七手八脚的帮着把车弄出来,我不敢再往这边跑,在刘家小茶馆蹲了半夜!告诉您,有这条臭沟,谁也甭想好好的活着! 四 嫂 甭拉不出屎来怨茅房!东交民巷、紫禁城,倒不臭不脏,也得有尊家的份儿呀!你听听,街坊四邻全干活儿(有打铁声,拉风箱声等),就是你没个正经事儿。 丁 四 我没出去拉车?我天天光闲着来着? 四 嫂 五行八作,就没有您这一行!龙须沟这儿的人都讲究有个正经行当!打铁,织布,硝皮子,都成一行;你算哪一行? 丁 四 哼,有这一行,没这一行,登上车我可以躲躲这条臭沟!我是属牛的,不属臭虫,专爱这块臭地! 赵 老 丁四,你说的对!走,咱们找那个吞吃了捐款的东西去!(要往起立,未果)哎——哟! 大 妈 (路过去)大哥,大哥,您是烧胡涂了吧?二春,再倒碗开水来! 丁 四 赵大爷怎么啦? 二 春 发疟子!(过来,倒水)瞧这一头大汗珠子! 丁 四 赵大爷,赵大爷,还是到屋里躺躺去吧?我搀着您! 赵 老 哎哟!(立) 〔刘巡长上。丁四搀着赵老者极慢的往屋中走。 巡 长 王大妈,丁四嫂,二姑娘,都喝过茶啦? 四 嫂 刘巡长,您又催什么捐来啦? 巡 长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哟,赵大爷怎么啦? 四 嫂 发疟子!都烧糊涂啦! 巡 长 买点金鸡纳霜吃呀! 赵 老 (快到屋门转了身)谁?买什么? 巡 长 (赶上两步)我,赵大爷!我说,您应当买点金鸡纳霜吃,治疟子最灵! 赵 老 我问你,那两次挖沟捐的钱都哪儿去啦? 巡 长 你老人家躺躺去,想那些老事儿干什么? 丁 四 那些钱不是您经手收的吗? 巡 长 四爷,难道你也发疟子,烧糊涂啦?我经手?我不经手,谁挨骂呀?人家搂钱,我给跑腿,我要是从中赚过一个钱,教我五雷轰顶,天打雷霹! 赵 老 巡长,我知道你是好人;可是钱谁拿去了呢? 巡 长 您歇歇去!反正钱已经丢了,问也问不回来呀!(低声的)头一次捐的钱,不是教……我还是别多嘴吧!好家伙,您知道我这个破差事多么难当!说错一句话,丢官罢职,一家大小就全得挨饿。我心里全明白,就是胳臂拧不过大腿去! 丁 四 这是什么天下呢! 巡 长 天下?天下有咱们的事?赵大爷,您进去歇会儿,甭操心别的事,养病要紧。 丁 四 赵大爷,进去吧? 赵 老 我再问一句,你今天又来要什么捐? 巡 长 反正有个“捐”字,您何必细问呢?捐就是捐,您拿钱,我来收,交上去;以后,咱们就管不着了,不是吗? 赵 老 你说说!告诉我! 巡 长 你老人家一定要知道呀,跟您说吧,我来催卫生捐。 赵 老 什么捐? 巡 长 卫生捐。 赵 老 (狂笑)卫生捐?卫生——捐!(再狂笑)丁四,哪儿是咱们的卫生呀!刘巡长,谁出这样的主意,我肏他的八辈祖宗!(入室) 巡 长 唉!我有什么办法呢? 大 妈 刘巡长,您可别见怪他老人家呀!要不是发烧,他不会这么乱骂人! 二 春 妈,你怎这么怕事呢?看看咱们这个地方,是有个干净的厕所,还是有条干净的道儿?谁都不管咱们,咱们凭什么交卫生捐呢? 大 妈 我的小姑奶奶,你少说话!巡长,您多担待,她小孩子,不懂事! 巡 长 王大妈,唉,我也是这儿的人!你们受什么罪,我受什么罪!别的就不用说了!大家都预备一下吧,过两天我来……(要走) 大 妈 不喝碗茶呀?真,您办的是官事,不容易! 巡 长 官事,对,官事!哈哈! 四 嫂 大公母(即大约),一家得出多少钱呢? 丁 四 (由赵屋中出来)你必得问清楚,你有上捐的瘾! 四 嫂 你没有那个瘾,交不上捐你去坐监牢,德行! 丁 四 刘巡长,您对上头说去吧,给我修好了路,修好了沟,我上捐。不给我修啊,哼,我没法拉车,也就没钱上捐!要命有命,就是没钱! 巡 长 四爷,您是谁?我是谁?能跟上头说话? 大 妈 丁四,你就别为难巡长了吧!他当这份差事,不容易! 〔程疯子与小妞抬着水桶,进来。 疯 子 借借光,水来到,不要多喝,喝多了爱撒尿。 小 妞 呱唧呱唧呱唧呱。 疯 子 刘巡长,您可好?一天到晚,为税为捐走破了皮鞋跑臭了脚! 小 妞 呱唧呱唧呱唧呱。 丁 四 (接过水,向檐下缸中倒)喝,两个人才弄半桶水来? 小 妞 疯大爷,晃晃悠悠,要摔七百五十回跟头,水全洒出去啦! 二 春 没有自来水,可要卫生费! 巡 长 我又不是自来水公司,我的姑娘! 丁 四 (对程)看你的大褂,下边成了泥饼子啦! 疯 子 黑泥点儿,白大褂儿,看着好像一张画儿。(坐下,抠大衫上的泥) 丁 四 凭这个,咱们也得上卫生捐! 四 嫂 上捐不上捐吧,你该出去奔奔,午饭还没辙哪! 丁 四 小茶馆房檐底下,我蹲了半夜,难道就不得睡会儿吗? 巡 长 四爷,你去睡会儿,我也该到别处去挨骂。王大妈,别忘了教赵大爷吃金鸡纳霜啊!(下) 丁 四 盼着您别再来,巡长!(入屋内) 四 嫂 一个紧来催捐,一个不去挣钱,这个日子怎么过呢! 大 妈 别着急,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雀读如巧) 〔二嘎子跑进来,双手捧着个小瓦罐。 二 嘎 妞子,小妞!快来!看! 小 妞 (跑过来)哟,两条小金鱼!给我!给我! 二 嘎 是给你的!你不是从过年的时候,就嚷嚷着要小金鱼吗? 小 妞 (捧起罐儿来)真好!哥,你真好!疯大爷,来看哪!两条!两条! 疯 子 (像小孩似的,蹲下看鱼。学北京卖金鱼的吆喝)卖大小——小金鱼咧。 四 嫂 二嘎子,你一清早就跑出去,是怎回事?说! 二 嘎 我…… 四 嫂 金鱼是哪儿来的? 二 嘎 卖鱼的徐六给我的。 四 嫂 他为什么那么爱你呢?不单给鱼,还给小瓦罐!瞧你多有人缘哪!你给我说实话!我们穷,我们脏,我们可不偷!说实话,要不然我揍死你! 丁 四 (在屋内)二嘎子偷东西啦?我来揍他! 四 嫂 你甭管!我会揍他!二嘎子,把鱼给人家送回去!你要是不去,等你爸爸揍上你,可够你受的!去! 小 妞 (要哭)妈,我好容易有了这么两条小鱼! 二 春 四嫂,咱们这儿除了苍蝇,就是蚊子,小妞子好容易有了两条小鱼,让她养着吧! 四 嫂 我可也不能惯着孩子作贼呀! 疯 子 (解大衫)二嘎子,说实话,我替你挨打跟挨骂! 二 嘎 徐六教我给看着鱼挑子,我就拿了这个小罐,为妹妹拿的,她没有一个玩艺儿! 疯 子 (脱下大衫)叫二嘎,别难受,拿我的大褂还徐六。 四 嫂 那怎么能呢?两条小鱼儿也没有那么贵呀! 疯 子 只要小妞不落泪,管什么金鱼贵不贵! 二 春 (急忙过来)疯哥,穿上大褂!(把两张票子给二嘎)二嘎,快跑,给徐六送去! 二 嘎 (接钱飞跑而去) 四 嫂 你快回来! 〔天渐阴。 四 嫂 二妹妹,哪有这么办的呢!小妞子,还不过去谢谢王奶奶跟二姑姑哪! 小 妞 (捧着罐走过去)奶奶,二姑姑,道谢啦! 大 妈 好好养着哟,别教野猫吃了哟! 小 妞 (把罐交给疯子)疯大爷,你给我看着,我到金鱼池,弄点闸草来!红鱼,绿闸草,多么好看哪! 疯 子 (接罐)我一定给你好好看着!去吧! 小 妞 妈,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跑出去) 疯 子 (吆喝)灯龙闸草,大田螺蛳来。 〔外面有吵嚷声。冯狗子扯着程娘子,一边吵,一边往院中走。 狗 子 甭吵,好男不跟女斗;说,哪个是你的爷们? 娘 子 你们就这么不讲理呀,偷了我的东西,还不准报告巡警! 四 嫂 嗨,有话好好说,拉拉扯扯的什么样子啊,你放开她! 〔王大妈见二春欲上前干涉,推她入室,关上门,自己立在 门外。 狗 子 你这娘们少说话呀!那个(指程)是她的爷们不是? 娘 子 是我的爷们又怎样呢? 狗 子 (放开娘子)嗨,你小子过来。 〔天更阴。 疯 子 (放下小罐,慢慢走过去)叫我来,我就来,哥俩有话说明白。 狗 子 小子你听着,我现在要替黑旋风大太爷管教管教你。不管他妈的是你,是你的女人,还是你的街坊四邻,都应当记住:你们上晓市作生意,要有黑旋风大太爷的人,拿你们的东西,就是赏给你们脸。今天,我姓冯的,冯狗子,赏给她脸(指程娘子),拿她两包烟卷,她就喊巡警,不知死的鬼!我不跟她打交代,她是个不禁揍的老娘们;我来管教管教你!(左右开弓,抽疯子嘴巴) 疯 子 (极老实的挨打,不声不响,口角流血) 二 春 (在屋内)妈,让我出去! 娘 子 (喊)我跟你拼了!(扑上冯去) 四 嫂 (拦娘子,向屋中喊)丁四,你出来! 狗 子 你听明白没有? 疯 子 (不动不语) 赵 老 (背着手,手中持切菜刀,出来)娘子,四奶奶,躲开!我来斗斗他!打人,还打个连苍蝇都不肯得罪的人,要造反吗? 狗 子 老梆子你管他妈的什么闲事,你身上也痒痒吗? 大 妈 二嘎的妈!娘子!拦住赵大爷,他拿着刀哪! 赵 老 我宰了这个王八蛋! 娘 子 宰他!宰他! 二 春 (夺门而出)宰他!宰他! 四 嫂 (拉着娘子,截住赵)丁四,快出来,动刀啦! 大 妈 (对冯狗子)还不走吗?他真拿着刀呢! 狗 子 (见势不佳)搁着你的,放着我的,咱们走对了劲儿再瞧。(下) 二 春 你敢他妈的再来! 丁 四 (揉着眼出来)怎回事?怎回事? 四 嫂 把刀抢过来! 丁 四 (过去把刀夺过来)赵大爷,怎么动刀呢! 大 妈 (急切的)赵大爷!赵大爷!您这是怎么嘹?怎么得罪黑旋风的人呢?巡官、巡长,还让他们扎死呢,咱们就惹得起他们啦!这可怎么好呕! 赵 老 欺负到程疯子头上来,我受不了!我早就想斗斗他们,龙须沟不能老是他们的天下! 大 妈 娘子,给疯子擦擦血,换件衣裳!赶紧走,躲躲去!冯狗子调了人来,还了得!丁四,陪着赵大爷,也躲躲去,这场祸惹得不小! 娘 子 我骂疯子,可以;别人欺负他,可不行!我等着冯狗子……。 大 妈 别说了,还是快走吧! 赵 老 我不走!我拿刀等着他们!咱们老实,才会有恶霸!咱们敢动刀,恶霸就夹起尾巴跑!我不发烧了,这不是胡话! 大 妈 看在我的脸上,您躲躲!我怕打架!他们人多,不好惹!打起来,准得有死有活! 赵 老 我不走,他们不会来!我走,他们准来! 丁 四 您的话说对了!我还睡我的去!(入室) 娘 子 疯子,要死死在一块儿,我不走! 大 妈 这可怎么好呕!怎么好呕! 二 春 妈,您怎这么胆小呢! 大 妈 你大胆儿!你不知道他们多么厉害! 疯 子 (悲声的)王大妈,丁四嫂,说来说去都是我不好!(颓丧的坐下)想当初,我在城里头作艺,不肯低三下四地伺候有势力的人,教人家打了一顿,不能再在城里登台。我到天桥来下地,不肯给胳臂钱,又教恶霸打个半死,把我扔在天坛根。我缓醒过来,就没再离开这龙须沟! 娘 子 就别紧自说您的体面事儿啦! 二 春 让他说说,心里好痛快点呀! 疯 子 我是好人,二姑娘;好人要是没力气啊,就成了受气包儿!打人是不对的,老老实实的挨打也不对!可是,我只能老老实实的挨打……哼,我不想作事吗?老教娘子一个人去受累,成什么话呢! 娘 子 (感动的)别说啦! 疯 子 可是我没力气,作小工子活,不行;拉车,不行;我只是个半疯子! 〔二嘎子跑进来。 二 嘎 妈,我把钱交给了徐六,他没说什么。妈,远处又打闪哪!又要下雨! 四 嫂 (看看天,天已阴)唉!(慢慢跪下去)老天爷,可怜可怜穷人,别再下雨吧!屋子里,院子里,全是湿的,全是脏水,教我往哪儿藏,哪儿躲呢!有雷,去劈那些恶霸;有雨,往田里下;别折磨我们这儿的穷人了吧!(隐隐有雷声) 〔巡长跑上。 巡 长 了不得啦!妞子掉在沟里啦! 众 人 妞子……(争着往外跑) 四 嫂 (狂喊)妞子!(跑下) ——幕落 龙须沟 第二幕 第一场 时间 北京解放后。小妞子死了整一年。清早。 地点 同前幕。 人物 见前幕。 幕启 赵大爷起得最早。出了屋门,看了看东方的早霞,笑了笑。而后,开了街门,拿起笤帚,打扫院中。冯狗子轻轻进来,立于门侧。赵大爷扫着扫着,一抬头。 赵 老 谁? 狗 子 我!有话,咱们上坛根儿去说。(天坛根是劫抢与暗杀的地方) 赵 老 不必上坛根,这儿也能说。院里的人还都没起呢,有话说吧! 狗 子 黑旋风的命令…… 赵 老 黑旋风是什么玩艺儿?给谁下命令? 狗 子 给我的命令!我奉他的命令,来找你谈谈。 赵 老 你知道,北京已经解放了? 狗 子 因为解放了,咱们才得谈谈。 赵 老 解放了,好人抬头,你们坏蛋不大得烟儿抽,是不是?是不是要谈这个? 狗 子 咱们说话别带脏字!我问你,你作了这一带的治安委员? 赵 老 那不含忽,大家抬爱我,举我作了委员! 狗 子 听说,你给派出所作军师,抓我们的人;前后已经抓去三十多个! 赵 老 大家选举我作委员,我就得为大家出力。好人,我帮忙;坏人,我斗争。 狗 子 哼,你也要成为一霸? 赵 老 黑旋风是一霸,我是恶霸的对头!这并不由今天起,你知道。 狗 子 也许在解放前,你就跟共产党勾着呢。 赵 老 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狗 子 行,你算是走对了路子,抖起来啦! 赵 老 那并不是瞎碰出来的。我是工人,泥水匠;我的劲头儿是新政府给我的! 狗 子 好,就算你是好汉,黑旋风可也并不是好惹的!记住,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别有眼不识泰山! 赵 老 你到底干吗来啦?快说,别麻烦! 狗 子 我?先礼后兵,我给你送棺材本儿来了。(掏出一包儿现洋)黑旋风送给你的,三十块白花花的现大洋。我管保你一辈子也没有过这么多钱。收下钱,老实点,别再跟我们为仇作对;明白吧? 赵 老 我不要钱呢? 狗 子 也随你的便!不吃软的,咱们就玩硬的! 赵 老 爽性把刀子掏出来吧!哪儿都能扎刀子,不必一定上天坛根儿。 狗 子 就那么办!这可是你自找!(掏出尖刀,一扔,刀尖插在墙上) 赵 老 好!是你扎我,还是我扎你? 狗 子 (沉默) 赵 老 说话! 狗 子 何苦呢!干吗不接着钱,大家来个井水不犯河水? 赵 老 要是不敢扎,也不愿挨扎,把刀子收起去!(拔出刀,把刀柄递给他) 狗 子 (接刀)赵老头子,你行!(要走) 赵 老 等等!告诉你,以后布市上晓市上,是大家伙儿好好作生意的地方,不准再有偷、抢、讹、诈。每一个摆摊子的都留着神,彼此帮忙;你们一伸手,就有人揪住你们的腕子。先前,你们有侦缉队给你们保镖;现在,作买作卖的给你们摆下了天罗地网! 狗 子 姓赵的,你可也别赶尽杀绝!招急了我,我真拿刀子捅你! 赵 老 捅死我一个人有什么用呢?现在,天下是人民大家伙儿的,不是恶霸的了。 狗 子 黑旋风说了—— 赵 老 他说什么? 狗 子 他说,蒋介石还会回来! 赵 老 他?他那个恶霸头儿?除非老百姓都死光了! 狗 子 你怎么看的那么准呢? 赵 老 他是教老百姓给打跑了的,我怎么看不准?告诉你吧,狗子,你还年轻,为什么不改邪归正,找点正经事儿作作? 狗 子 我? 赵 老 你!你带着刀,拿着现洋,都犯法,我马上会把你抓起去! 狗 子 你试试! 赵 老 不用嘴强身子弱的瞎搭讪!抓你,并不比抓只小鸡子费事!我是要给你个机会,教你学好。你回去想想,细想想,我的话。听我的话呢,我会帮助你,找条正路儿;不听我的话呢,你玩完!去吧! 狗 子 咱们再见!(下) 赵 老 (愣了一会儿,继续扫地) 〔疯子手捧小瓦罐,由屋中出来。娘子扯住他。 娘 子 (低切的)又犯疯病不是?回来!这是图什么呢?你一闹哄,又招四哥四嫂伤心! 疯 子 你甭管!你甭管!我不闹哄,不招他们伤心!我去告诉赵大爷一声,小妞子是去年今天死的! 娘 子 那也不必! 疯 子 好娘子,你再睡会儿去。我要不跟赵大爷说说,心里堵得慌! 娘 子 唉!这么大的人,整个儿跟小孩子一样!(入屋内) 疯 子 赵大爷,看!(示罐) 赵 老 (直起身来)啊!小妞子(急低声),她去年今天……生龙活虎似的孩子,会,会……唉! 疯 子 赵大爷,您这程子老斗争恶霸,可怎么不斗斗那个顶厉害的恶霸呢? 赵 老 哪个顶厉害的恶霸?黑旋风? 疯 子 不是!那个淹死小妞子的龙须沟!它比谁不厉害?您怎么不管! 赵 老 我管!一定管!你看着,多咱修沟,多咱我去作工!我老头子不说谎。 疯 子 可是,多咱才修呢?明天吗?您要告诉我个准日子,我就真佩服这个新政府了!我就去买两条小金鱼——妞子托我看着的那两条都死了,只剩了这个小罐——到她的小坟头前面,摆上小罐,罐里装着红的鱼,绿的闸草,哭她一场!我已经把哭她的话,都编好啦,不信,您听听! 赵 老 够了!够了!用不着听! 疯 子 您听听!听听!(悲痛、低缓地,用民间曲艺的悲调唱)乖小妞,好小妞,小妞住在龙须沟。龙须沟,臭又脏,小妞子像棵野海棠。野海棠,命儿短,你活你死没人管。北京城,得解放,大家扭秧歌大家唱。只有你,小朋友,在我的梦中不唱也不扭……(不能成声) 赵 老 够了!够了!别再唱!乖妞子,太没福气了!疯子,别再难过!听我告诉你,咱们的政府是好政府,一定忘不了咱们,一定给咱们修沟! 疯 子 几儿呢?得快着呀! 赵 老 (有点起急)那不是我一个人能办的事呀,疯子! 疯 子 对!对!我不应当逼您!我是说,咱们这溜儿就是您有本事,有心眼啊!我一佩服您,就不免有点像挤兑您,是不是? 赵 老 我不计较你,疯哥!你进去,把小罐藏起来,省得教四嫂看见又得哭一场! 疯 子 我就进去!还有一点事跟您商量商量。您不是说,现在人人都得作事吗?先前,我教恶霸给打怕了,不敢出去;我又没有力气,干不来累活儿。现在人心大变了,我干点什么好呢?去卖糖儿豆儿的,还不够我自己吃的呢。去当工友,我又不会低三下四的伺候人,怎办? 赵 老 慢慢来,只要你肯卖力气,一定有机会! 疯 子 我肯出力,就是力气不大,不大! 赵 老 慢慢的我会给你出主意。 疯 子 好!我谢谢您!这个,我也得去告诉小妞子!就那么办啦。(回身要走) 〔丁四嫂从屋中出来。 疯 子 (急把小罐藏在身后) 赵 老 四奶奶,起来啦? 四 嫂 一夜压根儿没睡!我怎能睡得着呢? 赵 老 不能那么心重啊,四奶奶!丁四呢? 四 嫂 他又一夜没回来! 赵 老 他也是难受。本来吗,活生生的孩子,拉扯到那么大,太不容易啦!这条臭沟啊,就是要命鬼!(看她要哭)别!别!四嫂! 四 嫂 (挣扎着控制自己)我不哭!您放心!疯哥,甭藏藏躲躲的啦!由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能不难过吗?可是,死的死了,活着的还得活着,有什么法儿呢!穷人哪,没别的,就有个扎挣劲儿! 疯 子 四嫂,咱们都不哭,好不好?(还是要哭)我,我……(跑进屋去) 四 嫂 赵大爷,小妞子是不会再活了,哭也没用!四可怎么办呢?您得给我想想主意! 赵 老 他心眼儿并不坏! 四 嫂 我知道,要不然我怎么想跟您商量商量呢。当初哇,我讨厌他拉车,是为拉车不成行当,不体面,没个准进项。自从妞子一死呀,他今天不回来,明儿个喝醉了,干脆不好好干。赵大爷,您常说:工人最体面,您劝劝他,教他哪怕是掏沟修道,作小工子活呢,我也好有个抓弄呀。这家伙,照现在这样,他蹬上车,日崩西直门了,日崩南苑了,他满天飞,我上哪儿找他去?他挣的多,愣说一个子儿没挣,我哪儿找对证去?您劝劝他,您给他找点活儿干,我好准知道他在哪儿,挣多少钱哪! 赵 老 四奶奶,这点事交给我啦!拉车卖力气,可不能生产,白出臭汗!我会劝他。可是,你可别再跟他吵架;大吵大闹只能坏事,不能成事,听见了没有? 四 嫂 我听您的话!可是,您善劝,我臭骂,也许更有劲儿!唉,真教我哭不得,笑不得!(惨笑)得啦,我哭小妞子一场去! 赵 老 我跟你去? 疯 子 (跑出来)我跟你去,四嫂!我跟你去! ——第一场终 第二场 时间 一九五○年春间。下午四时左右。 地点 同前幕。 人物 见前幕。 开场 院中寂无一人,二春匆匆从外来。 二 春 喝!空城计!妈,看见二嘎子没有哇? 大 妈 (一边说,一边由屋中出来)你找他干吗?放着正经事不作,乱跑什么?这些日子,你简直像掐了头的苍蝇! 二 春 我没干正经事儿?我干的哪件不正经啊?该作的活儿一点也没耽误啊! 大 妈 这么大的姑娘,满世界跑,我看不惯! 二 春 年头儿改啦,老太太!我们年轻的不出去,事儿都交给谁办?您说! 大 妈 反正我不能出去办! 二 春 这不结啦!人家中心小学的女教员,齐砚庄啊,教完了一天的书,还来白教识字班。这还不算,孩子们不来,她还亲自到家里找去。您多咱看见过这样的好人?我那天遇上她,我可就说啦,您歇歇腿儿,我给您找学生去;事情得大伙儿干,不应当光累一个人。好,二嘎子两天不照面儿啦,我干铲儿找不到他! 大 妈 管他呢,一个拉车家的孩子,认字念书又怎样,还能中状元? 二 春 妈,这是怎么说话呢?现而今,人人都一边儿高,拉车的儿子,才更应当念书,要不怎么叫穷人翻身呢? 大 妈 哼,说不定你还许嫁个大官儿呢! 二 春 您心里光知道有官儿!老脑筋!我要结婚,就嫁个劳动英雄! 大 妈 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说话哪像个还没有人家儿的大姑娘呀! 二 春 没人家儿?别忙,我要结婚就快! 大 妈 越说越不像话了!越学越野调无腔! 〔娘子由外面匆匆走来。 二 春 娘子,看见二嘎子没有? 娘 子 怎能没看见?他给我看摊子呢! 二 春 给……。这可倒好!我犄吱旯旮都找到了,临完……。不知道他得上学吗? 娘 子 他没告诉我呀! 二 春 这孩子! 大 妈 他荒里荒唐的,看摊儿行吗? 娘 子 现在,三岁的娃娃也行!该卖多少钱,卖多少钱,言无二价。小偷儿什么的,差不离快断了根!(低声)听说,官面上正加紧儿捉拿黑旋风。一拿住他,晓市上就全天下太平了,他不是土匪头子吗?哼,等拿到他,跟那个冯狗子,我要去报报仇!能打就打,能骂就骂,至不济也要对准了他们的脸,啐几口,呸!呸!呸!偷我的东西,还打了我的爷们,狗杂种们!我说,我的那口子在家哪? 二 春 在家吗?一声没出啊。 娘 子 这几天,他又神神气气的,不知道又犯什么毛病!这个家伙,真教我不放心! 〔程疯子慢慢的由屋中出来。 二 春 疯哥,你在家哪? 疯 子 有道是,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 娘 子 又是疯话!我问你,你这两天又怎么啦? 疯 子 没怎么! 娘 子 不能!你给我说! 疯 子 说就说,别瞪眼!我就怕吵架!我呀,有了任务! 二 春 疯哥,给你道喜!告诉我们,什么任务? 疯 子 民教馆的同志,找了我来,教我给大家唱一段去! 二 春 那太棒了!多少年你受屈含冤的,现在民教馆都请你去,你不是仿佛死了半截又活了吗? 娘 子 对啦,疯子,你去!去!叫大家伙看看你!王大妈,二姑娘,有钱没有?借给我点?我得打扮打扮他,把他打扮得跟他当年一模一样的漂亮! 疯 子 我可是去不了! 二 春  怎么?怎么? 娘 子  疯 子 我十几年没唱了,万一唱砸了,可怎么办呢? 娘 子 你还没去呢,怎就知道会唱砸了?简直的给脸不要脸! 大 妈 照我看哪,给钱就去,不给钱就不去。 二 春 妈!您不说话,也没人把您当哑巴卖了! 疯 子 还有,唱什么好呢?《翠屏山》?不像话,《拴娃娃》?不文雅! 二 春 咱们现编!等晚上,咱们开个小组会议,大家出主意,大家编!数来宝就行! 疯 子 数来宝? 二 春 谁都爱听!你又唱得好! 疯 子 难办!难办! 〔丁四嫂夹着一包活计,跑进来。 四 嫂 娘子,二妹妹,黑旋风拿住了!拿住了! 娘 子 真的?在哪儿呢? 四 嫂 我看见他了,有人押着他,往派出所走呢! 娘 子 我啐他两口去! 二 春 走,我们斗争他去!把这些年他所作所为都抖漏出来,教他个坏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大 妈 二春,我不准你去! 二 春 他吃不了我,您放心! 娘 子 疯子,你也来! 疯 子 (摇头)我不去! 娘 子 那么,你没教他们打得顺嘴流血,脸肿了好几天吗?你怎这么没骨头! 疯 子 我不去!我怕打架我怕恶霸! 娘 子 你简直不是这年头儿的人!二妹妹,咱们走! 二 春 走!(同娘子匆匆跑去) 大 妈 二春!你离黑旋风远着点!这个丫头,真疯得不像话啦! 四 嫂 大妈,别再老八板儿啦。这年月呀,女人尊贵啦,跟男人一样可以走南闯北的。您看,自从转过年来,这溜儿的女孩子们,跟男小孩一个样,都白种花儿(牛痘),白打了药针,也都上了学。唉,要是小妞子还活着…… 疯 子 那够多么好呢! 四 嫂 她太——(低头疾走入室) 大 妈 唉!(也往屋中走) 疯 子 (独自徘徊)天下是变了,变了!你的人欺负我,打我,现在你也掉下去了!穷人、老实人、受委屈的人,都抬起头来;你们恶霸可头朝了下!哼,你下狱,我上民教馆去开会!变了,天下变了!必得去,必得去唱!一个人唱,叫大家喜欢,多么好呢! 〔冯狗子偷偷的探头,见院中没别人,轻轻的进来。 狗 子 (低声地)疯哥!疯哥! 疯 子 谁?啊,是你!又来打我?打吧!我不跑,也不躲!我可也不怕你!你打,我不还手,心里记着你;这就叫结仇!仇结大了,打人的会有吃亏的那一天!打吧! 四 嫂 (从屋中出来)疯哥,你跟谁……呕,是你!你还敢出来欺负人?好大的胆子!黑旋风掉下去了,你不能不知道吧?好,你动他一下,我瞧瞧,不把你碎在这儿! 狗 子 听我说,我没来打人! 四 嫂 量你也不敢!那么是来抢?你抢一个试试! 狗 子 我已经两个多月没干活儿了! 四 嫂 你那也叫活儿?别不要脸啦! 狗 子 我不伸手偷偷摸摸,没有真凭实据,警察没法儿抓我! 四 嫂 你也知道怕呀! 狗 子 赵大爷给我出的主意:先别作案,然后再去自首,要不然我永远是个黑人。自首以后,学习两三个月,出来以后,哪怕是蹬三轮去呢,我就能挣饭吃了。 四 嫂 你看不起蹬三轮的,是不是?反正蹬三轮的不偷不抢,比你强得多!我的那口子就干那个! 狗 子 我不知道,说走了嘴,您多担待!赵大爷说了,我要是真心改邪归正,得先来对程大哥赔“不是”,我打过他。赵大爷说,我有这点诚心呢,他就帮我的忙;不然,他不管我的事! 四 嫂 疯哥,别叫他光赔不是,你也照样儿给他一顿嘴巴!一还一报,顶合适! 狗 子 这位大嫂,疯哥不说话,您干么直给我加盐儿呢!赵大爷大仁大义,赵大爷说新政府也大仁大义,所以我才敢来。得啦,您也高抬贵手吧! 四 嫂 当初,你怎么不大仁大义,伸手就揍人呢? 狗 子 当初,那不是我打的他。 四 嫂 不是你?是他妈的畜生? 狗 子 那是我狗仗人势,借着黑旋风发威。谁也不是天生来的就坏! 四 嫂 倒仿佛你是天生来的好人!要不是黑旋风玩完了,你也不会说这么甜甘的话! 疯 子 四嫂,叫他走吧!赵大爷不会出坏主意,我也不会打人! 四 嫂 那不太便宜了他? 疯 子 狗子,你去吧!(看他要走)回来!你伸出手来,我看看!(看手)啊,你的也是人手,这我就放心了!去吧! 狗 子 赵大爷回来,您可务必跟他说,说我来过了! 四 嫂 你是说了一声“对不起”,还是“谢谢”,这就算赔不是呀? 狗 子 不瞒您说,这还是我头一次服软儿! 四 嫂 你还不服气? 狗 子 我服!我服!赵大爷告诉我了,从此我的手得去作活儿,不再打人!疯哥,咱们以后还要成为朋友呢,我这儿赔不是了!(一揖,搭讪着走出去) 四 嫂 唉,疯哥,真有你的,你可真老实! 疯 子 打人的已经不敢再打,我怎么倒去学打人呢!(入室) 〔二嗄子飞跑进来。 二 嘎 妈!妈!来了!他们来了! 四 嫂 谁来了?没头没脑儿的! 大 妈 (在屋中)二嘎,二春满世界找你,叫你上学,你怎么还不去呀? 二 嘎 我这就去,等我先说完了!妈,来了好些人,刚打这儿过去,扛着小红旗子,跟一节红一节白的长杆子,还有像照相匣子的玩艺儿。 大 妈 (出来)到底是干什么的呀?这么大惊小怪的! 二 嘎 街上的人说,那是什么量队,给咱们量地。 四 嫂 量地干什么呢? 大 妈 不是跑马占地吧? 二 嘎 跑马占地是怎回事? 大 妈 一换朝代呀,王爷、大臣、皇上的亲军,就强占些地亩,好收粮收租,盖营房;咱们这儿原本是蓝旗营房啊! 四 嫂 可是,大妈,咱们现在没有王爷,也没有大臣。 大 妈 甭管有没有,反正名儿不一样,骨子里头都差不了多少! 四 嫂 大妈,自从有新政府,咱们穷人还没吃过亏呀! 大 妈 你说得对!可那是先给咱们个甜头尝尝,等稳住了,再好好的收拾咱们!我比你多吃过几年窝窝头,我知道。当初,日本人,哟,现在说日本人不要紧哪? 四 嫂 您说吧,有错儿我兜着! 大 妈 你就是“王大胆”呀!他们在这儿,不是先给孩子们糖吃,然后才真刀真枪的一杀杀一大片?后来,日本人走了,紧跟着就闹接收。一上来也说的怪受听,什么捉拿汉奸伍的;好,还没三天半,汉奸又作上官,咱们穷人还是头朝下! 四 嫂 这回可不能那样吧?您看,恶霸都捉去了,咱们挣钱也容易啦,您难道不知道? 二 嘎 妈,甭听王奶奶的!王奶奶是个老顽固! 四 嫂 胡说!你知道什么?上学去! 二 嘎 我可真去了,别再说我逃学!(下) 大 妈 你有什么积蓄呀,赶快藏一藏!占了咱们的地,别再抢去咱们的东西!告诉你,你可别对外人说,我那儿还有一匹布呢,得好好藏起去!(匆匆入室) 〔赵老头儿高高兴兴的进来。 四 嫂 赵大爷,冯狗子来过了,给疯哥赔了不是。您看,他能改邪归正吗? 赵 老 真霸道的,咱们不轻易放过去;不太坏的,像冯狗子,咱们给他一条活路。我这对老眼睛不昏不花,看得出人来。四奶奶,再告诉你个喜信! 四 嫂 什么喜信啊? 赵 老 测量队到了,给咱们看地势,好修沟! 四 嫂 修沟?修咱们的龙须沟? 赵 老 就是!修这条永远没人管的臭沟! 四 嫂 赵大爷,我,我磕个响头!(跪下,磕了个头) 疯 子 (开开屋门)什么?赵大爷!真修沟?您圣明,自从一解放,您就说准得修沟,您猜对了! 二 春 (由外边跑来)妈!妈!我没看见黑旋风,他们把他圈起去啦。我可是看见了测量队,要修沟啦! 大 妈 (开开屋门)我还是有点不信! 二 春 为什么呢? 大 妈 还没要钱哪,不言不语的就来修沟?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赵 老 (问程)疯哥,你信不信? 疯 子 不管王大妈怎样,我信! 赵 老 (问四嫂)你说呢? 四 嫂 我已经磕了头! 二 春 这太棒了!想想看,没了臭水,没了臭味,没了苍蝇,没了蚊子,噢,太棒了!赵大爷,恶霸没了,又这么一修沟,咱们这儿还不快变成东安市场?从此,谁敢再说政府半句坏话,我就掰下他的脑袋来! 赵 老 (问大妈)老太太,您说呢? 大 妈 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大家伙儿怎说,我怎么说吧! 二 春 咱们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扭一回哪?(领头扭秧歌)呛,呛,起呛起! 众 人 (除了大妈)呛,呛,起呛起!(都扭) 疯 子 站住!我想起来啦!我一定到民教馆去唱,唱“修龙须沟”!听着:(唱)给诸位,道大喜,人民政府了不起!了不起,修臭沟,不脏不臭清水流,从此后,沟水清,国泰民安享太平! ——第二场终 第三场 时间 一九五○年夏初,午饭前。 地点 同前。 人物 见前幕。 开场 王大妈独坐檐下干活,时时向街门望一望,神情不安。赵大爷自外来。 赵 老 就剩您一个人啦? 大 妈 可不是,都出去了。您今天没有活儿呀? 赵 老 西边的新厕所昨儿交工,今天没事(坐小凳上)我刚才又去看了一眼,不是吹,我们的活儿作得真叫地道。好嘛,政府出钱,咱们还不多卖点力气,加点工! 大 妈 就修那一处啊? 赵 老 至少是八所儿!人家都说,龙须沟有吃的地方,没拉的地方,这下子可好啦! 大 妈 可真是的!我就纳闷儿,现而今的作官的为什么这么爱作事儿?把钱都给咱们修盖了茅房什么的,他们自己图什么呢? 赵 老 这是人民的政府啊,老太太!您看,我这个泥水匠拿十二斤小米一天,比作官儿的还挣得多呢! 大 妈 这一年多了,我好歹的也看出点来,共产党真是不错! 赵 老 这是您说的?您这才说了良心话! 大 妈 可是呀,他们也有不大老好的地方! 赵 老 那您就说说吧。好人好政府都不怕批评! 大 妈 昨儿个晚上呀,我跟二春拌了几句嘴;今儿个一清早,她就不见了! 赵 老 她还能上哪儿,左不是到她姐姐家去诉诉委屈。 大 妈 我也那么想,我已经托疯哥找她去啦。 赵 老 那就行啦。可是,这跟共产党有什么相干? 大 妈 共产党厉害呀! 赵 老 厉害? 大 妈 您瞧啊,以前,前门里头的新事总闹不到咱们龙须沟来。城里头闹什么自由婚,还是葱油婚哪,闹呗;咱们龙须沟,别看地方又脏又臭,还是明媒正娶,不乱七八糟! 赵 老 王大妈,我明白了,二春要自由结婚? 大 妈 真没想到啊!共产党给咱们修茅房,抓土匪,还要修沟,总算不错。可是,他们也教年轻的去自由。凭这一招儿呀,我不能还说他们好!他们不单在城里头闹,还闹到龙须沟来,您说厉害不厉害! 赵 老 王大妈,这才叫真革命,由根儿上来,兜着底儿来! 大 妈 您要是有个大姑娘,您肯教她去自由吗?那像话吗? 赵 老 我?王大妈,咱们虽然是老街坊了,我可是没告诉过您。我的老婆呀……。 大 妈 您成过家?您的嘴可真严得够瞧的!这么些年,您都没说过! 赵 老 我在北城成的家,我的老婆是媒人给说的。结婚不到半年,她跟一个买卖人跑了。她爱吃喝玩乐,她长得不寒碜——那时候我也怪体面——我挣的不够她花的!她跑了之后,我没脸再在城里住,才搬到龙须沟来。老婆跑了,我自然不会有儿女。比方说,我要是有个女儿,要自己选个小人儿,我就会说:姑娘,长住了眼睛,别挑错了人哟! 〔程疯子挺高兴的进来。 大 妈 二春在大姑娘那儿哪? 疯 子 在那儿,一会就回来。 大 妈 这我就放心了!劳你的驾!你跟她怎么说的? 疯 子 我说,回去吧,二姑娘,什么事都好办。 大 妈 她说什么呢? 疯 子 她说:妈妈要是不依着我,我就永远不回去,打这儿偷偷的跑了! 大 妈 丫头片子,没皮没脸!你怎么说的? 疯 子 我说,别那么办哪!先回家,从家里跑还不是一样? 大 妈 这是你说的?你呀,活活的是个半疯子! 赵 老 大妈,想开一点吧。二春的事,您可以说意见,可千万别横拦着竖挡着!我吃过媒人的亏,所以我知道自由结婚好! 大 妈 唉,我简直的不知道怎么办好啦! 〔刘副所长(即刘巡长)搀着丁四进来。刘副所长简称刘副。 刘 副 疯哥,来,搀他一把。(疯子过去搀丁四) 大 妈 这是怎么啦? 刘 副 大概喝了空心酒,在坛根儿躺着呢。 赵 老 大妈,给他点水喝!回头啊,别教四嫂知道,省得又闹气! 大 妈 我给他倒去。(去倒水)哼,还没到晌午,怎么就喝猫尿呢! 刘 副 也就是现而今哪,搁在从前,坛根儿一躺,连袜子都得教人家扒了去! 疯 子 (扶丁四坐下)也就是现而今的警察;从前的警察,谁管个喝醉了的拉车的! 大 妈 (端着水)谢谢您哪,刘所长!(把水交给疯子) 刘 副 不谢!不谢!王大妈,别叫我所长,我是副所长。 大 妈 所长吧,副所长吧,好歹有个事先混着吧! 刘 副 好歹的混着?老太太!就凭我,一个鬼混了多年的警察,现在政府不单要我,还教我作派出所的副所长,这不简单!好歹的混着?好,我得破死命去干,才对得起人!是不是?赵大爷! 赵 老 是呀!你原本是个好人,没欺负过谁,没贪过赃。虽然以前你只管当差挡官事,可是你的好心眼教你无意中作了不少好事,这一带的人都喜爱你。政府留下你,是有个道理的。 刘 副 得啦,我现在就得把我的好心眼全拿出来,配备上新思想,给大家伙儿服务。就是这么累死,我总算没白活这一辈子了!赵大爷,您招呼着丁四,我得忙我的去。 大 妈 不喝碗茶呀?您慢慢走! 刘 副 不啦,王大妈!派出所已经搬到这边来啦,好多照应着天坛根儿;有什么事,您喊我们一声就行!(下) 大 妈 丁四,怎么样啦? 丁 四 没事!我没喝醉! 赵 老 喝多了点,可是没醉! 大 妈 就别说他了,他心里也好受不了!(对丁)再要一碗水哪? 丁 四 不要了,大妈!劳您驾!刚才一阵发晕,现在好啦!(递碗给大妈)我是心里不痛快,其实并没喝多! 〔大妈又去干活,疯子也坐下。 赵 老 我不明白,老四,四奶奶现在挣得比从前多了,你怎么倒不好好干了呢?你这个样,教我老头子都没脸见四奶奶,她托我劝你不是一回了! 丁 四 您向着这个政府,只拣好的说。 赵 老 有理讲倒人,我没偏没向! 丁 四 您听我说呀,二嘎子的妈,不错,是挣得多点了;可是我没有什么生意。您看,解放军不坐三轮儿,当差的也不是走,就是骑自行车,我拉不上座儿! 赵 老 可是你也不能只看一面呀。解放军不坐车?当初那些大兵倒坐车呢,下了车不给钱,还踹你两脚。先前你是牛马,现在你是人了。这不是我专拣好的说吧? 丁 四 不是。 赵 老 好!当初,巡警不敢管汽车,专欺负拉车的,现在还那样吗? 丁 四 不啦! 赵 老 好!前些日子,政府劝你们三轮车夫改业,我掰开揉碎的劝你,你当作了耳旁风。 丁 四 我三十多岁了,改什么行?我也舍不得离开北京城。好,教我到野地去开垦,山上去挖煤,我干不了! 赵 老 只要你不惜力,改行就不难!舍不得北京,可又嫌这儿脏臭,动不动就泡蘑菇,你算怎么回事呢?开垦,挖煤,人家走了的都有了饱饭吃,政府并不骗人! 丁 四 骗人不骗人的,反正政府说话有时候也不算话! 赵 老 什吗? 丁 四 您就说,前些日子,他们测量这儿,这么多天啦,他们修沟来了没有? 赵 老 修沟不是打三钱油,俩钱醋的事,那得画图,预备材料,请工程师,一大堆事哪!丁四,我跟你打个赌,怎样? 丁 四 甭打赌。反正多咱真修沟,多咱我就起劲儿干活。您老说,这个政府是人民的,我倒要看看,给人民办事不办!这条沟淹死了小妞子,我跟它有仇! 赵 老 这可是你说的?不准说了不算! 丁 四 您看着呀! 赵 老 好,我等着你的!多咱沟修了,你还不听我的话,看,我要不揍你一顿的! 丁 四 您揍我还不容易,我又不敢回手。 赵 老 你这个家伙,软不吃,硬不吃,没法儿办! 〔二嘎子提着一筐子煤核儿,飞跑进来。 二 嘎 爸爸,给你!半筐子煤核儿,够烧好大半天的!(说完,转身就跑) 丁 四 嗨!你又上哪儿闯丧去? 二 嘎 我上牟家井! 丁 四 干吗? 二 嘎 那里搭上了窝棚,来了一大群作工的。还听说,大街上来了不知道多少辆车,拉着砖、洋灰、沙子,还有里面可以站起一个人的大筒子!我得钻到筒子里试试去,看到底有多高!(跑去) 赵 老 修沟的到了!到了! 疯 子 二嘎子,等等,我也去!(跑去) 大 妈 (也立起来,往前跑了两步)真修沟?真一个钱也不跟咱们要? 赵 老 这才信了我的话吧?老太太! 大 妈 没听说过的事!没听说过的事!要不是二春闹自由婚啊,我真得说共产党好到了家啦! 赵 老 丁四,你怎么说? 丁 四 我,我…… 赵 老 (把丁四拉起来,面对面恳切的说)丁四,你看,咱们的政府并不富裕——金子银子不是都教蒋介石跟贪官给刮了去,拿跑了吗?——可是,还来给咱们修沟,修沟不是一两块钱的事啊!政府的这点心,这点心,太可感激了吧? 丁 四 我知道! 赵 老 东单西四鼓楼前,哪儿不该修?干吗先来修咱们这条臭沟?政府先不图市面儿好看,倒先来照顾咱们,因为这条沟教我年年发疟子,淹死小妞子,熏疯了程疯子;一下雨,娘子摆不上摊子,你拉不出车去,臭水带着成群的大尾巴蛆,流到屋里来。政府知道这些,就为你,我,全龙须沟的人想办法,不教咱们再病,再死,再臭,再脏,再挨饿。你我是人民,政府爱人民,为人民来修沟!你信不信我的话呀? 丁 四 我信了!信了!我打这儿起,不再抱怨,我要好好的干活儿! 赵 老 比如说,政府招呼你去修沟,你去不去呢?这是你的沟,也是你的仇人,你肯不肯自己动手,把它弄好了呢? 丁 四 别再问啦,赵大爷,对着青天,我起誓:一动工,我就去挖沟! ——幕落 龙须沟 第三幕 第一场 时间 一九五○年夏。修建龙须沟的工程在进行中。天尚未明。 地点 三元茶馆。 人物 见前幕,加警察数人,群众若干人。 幕启 三元茶馆颇有野茶馆的风味。冬天在屋里卖茶,夏季则屋外搭起凉棚,棚下有土台,作为茶桌。幕未启,尚有雨声;一两声鸡鸣,雨声止;人声嘈杂。幕启,棚下已有数人,手中都拿着点东西,像难民似的。赵老者与一二警察指挥。 赵 老 女人,小孩,到屋里去!屋里有火,先烧干了脚!(女人小孩们向屋里移动,男人们或立或坐)二春!二春!二春还没来吗? 二 春 (从外面应声)来嘹!赵大爷,我来嘹!(跑上,手中提着小包,身上披着破雨衣;放下小包;一边脱下雨衣,一边说)好家伙,差点儿摔了两个好的;地上真他妈的滑! 赵 老 别说费话,先干活儿! 二 春 干什么?您说! 赵 老 先去烧水、沏茶,教大伙儿热热呼呼的喝一口!然后再多烧水,找洗脚盆,给孩子们烫烫脚,省得招凉生病! 二 春 是啦!(提起小包,要往屋中走) 〔一青年背着王大妈上,她两手拿着许多东西。 大 妈 二春!二春!你在哪儿哪?你就不管管你妈呀?我要是摔死了,你横是连哭都不哭一声! 二 春 (对青年)你进来歇歇呀! 青 年 还得背别人去呢!(跑下) 二 春 妈!屋里烤烤去!(接妈妈手中的东西) 大 妈 我不在这儿!(不肯松手东西) 二 春 不在这儿,您上哪儿? 大 妈 我回家!我忘了把烙铁拿来了! 赵 老 大妈,这是瞎胡闹!烙铁不会教水冲了走!您岁数大,得给大家作个好榜样,别再给我们添麻烦! 大 妈 唉!(坐下)我早就知道要出漏子!从前,动工破土,不得找黄道吉日吗?现在,好,说动土就动土,也不挑个好日子;龙须沟要是冲撞了龙王爷呀,怎能不发大水! 赵 老 二春!干你的去;就让老太太在这儿叨唠吧! 二 春 妈,好好的在这儿,别瞎叨唠!现在呀!哪天干活儿,哪天就是黄道吉日,用不着瞧皇历!(入屋中) 〔疯子搀着娘子上。 娘 子 你撒手我!你是搀我,还是揪我呢? 疯 子 好,我撒手! 娘 子 赵大爷,我干点什么? 赵 老 帮助二春去,她在屋里呢。疯哥,你把东西交给娘子,去作联络员,来回的跑着点。 疯 子 好,我能作这点事。(跑去) 娘 子 (看见大妈)哟!老太太您怎么在这儿坐着,不进去呢? 大 妈 我不进去!没事找事儿,非挖沟不可,看,挖出毛病来没有? 娘 子 您忘了,每回下大雨不都是这样吗? 赵 老 再说,沟修好以后,就永远不再出这样的毛病了! 二 春 (在屋门内)赵大爷,娘子,都不必再理她!妈,您要老这么不讲理,我可马上就结婚,不伺候着您了! 大 妈 哼,不教我相看相看他,你甭想上轿子! 二 春 您不是相看过了吗? 大 妈 我?见鬼!我多咱看见过他? 二 春 刚才背着您的是谁呀?(回去) 大 妈 就是他? 赵 老  哈哈哈! 娘 子  娘 子 这门亲事算铁了!没办喜事的姑爷,先背了老丈母娘!哈哈哈! 大 妈 我,我,我斗不过你们!我还是回家!破家值万贯,我不能半夜里坐野茶馆儿玩! 娘 子 算了吧,老太太!这回的水并不比从前那些回大,不过呀,人家政府跟警察呀,唯恐其砸死人,所以把咱们都领到这儿来!得啦,进去歇会儿吧! 二 春 (在屋中)快来呀,茶沏好啦!谁来碗热的! 娘 子 走吧,喝碗热茶去!(扯大妈往屋中走) 〔疯子在远处喊叫。 疯 子 往这边来,都往这边来!赵大爷,又来了一批! 赵 老 (往外跑)这边!这边! 〔又来了一批人,男的较多。 赵 老 女的到屋里去!男的把东西放下,丢不了。咱们好不好组织一下,帮着淘水跟挖沟去呢?不能光教官面上的人受累,咱们在旁边瞧着呀。 某 甲 冲着人家这股热心劲儿,咱们应当回去帮忙! 赵 老 这话说得对!有我跟这两位警察同志在这儿,放心,人也丢不了,东西也丢不了。我说,四十岁以上的去淘水,四十以下的去挖沟,合适不合适? 某 乙 就这么办啦! 众 人 咱们走哇!(下) 〔丁四嫂独自跑来。 四 嫂 赵大爷,赵大爷,没看见二嘎子呀? 赵 老 没有!他那么大了,丢不了! 四 嫂 这孩子,永远不教大人放心! 赵 老 丁四呢? 四 嫂 他挖沟去了! 赵 老 好小子!他算有了进步! 四 嫂 有了进步?哼!您等着瞧!他在外面受了累回来,我的罪过可大啦!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倒好像他立下汗马功劳,得由我跪接跪送才对! 赵 老 就对付着点吧!你受点委屈,将就将就他。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总是为人民服务哪,还真卖力气,也怪难为他的! 娘 子 (在屋门口叫)四嫂,进来,喝口水,赶赶寒气儿! 四 嫂 娘子,你给我照应着东西,我得找二嘎子去!好家伙,他可别再跟小妞子似的……(下) 〔疯子在外面喊。 疯 子 帮帮我来哟!我弄不动他!(连背带拉的拖着冯狗子) 〔二警察同志跑过去,把狗子抬进来。 赵 老 谁呀? 疯 子 冯狗子!他去挖沟,一滑,把腿腕子扭啦!快给他想想主意,他疼得直出倒汗! 赵 老 (对一警察)找剃头的王五去,他会接骨!(警察跑去)冯狗子,你是好小子!你真知道学好了! 狗 子 (忍着疼)赵大爷,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怎能明白过来!疯哥,你是好人!不记前仇,反倒把我背到这儿来,你的心眼太好了! 疯 子 我给你找点东西,垫上脚,舒服一点。你说我好,我就得更好,是不是?(找了件东西,给他垫上脚) 〔丁四扛着铁锹,满身泥垢,疲惫的从外边来。 赵 老 四爷,回来啦? 丁 四 快累死了,还不回来? 疯 子 四哥,沟怎样啦? 丁 四 快挖通了!(坐) 娘 子 (端茶来)四哥,先喝口热的!(让别人) 大 妈 (出来)丁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水下去没有?屋子塌了没有?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他们真把东西都搬到炕上去了吗? 二 春 (出来)妈!妈!您一问就问一大车事呀!四哥累了半夜了,您教他歇会儿! 大 妈 好,我不再出声,只当我没长着嘴,行不行? 丁 四 别吵喽!有人心的,给我弄点水,洗洗脚! 二 春 我去!我去!(入屋) 丁 四 (打哈欠)赵大爷! 赵 老 啊!怎样? 丁 四 自从一修沟,我就听您的话,跟着作工。政府对得起咱们,咱们也要对得起政府。话是这么讲不是? 赵 老 对!你有劲!政府给咱们修沟,你年轻轻的还不出一膀子力气? 丁 四 可是,我苦干一天,晚上还教水泡着,泥人还有个土性儿,我受不了!我不干啦!我还去拉车,躲开这个臭地方! 二 春 (端来水)四哥,先烫烫脚! 丁 四 (放脚在盆内)我不干了! 二 春 不干什么呀? 疯 子 四哥!四哥!来,我给你洗脚!你去修沟,你跟政府一样的好,我愿意给你洗脚。赵大爷常说,为大家伙儿干活儿的都是好汉。四哥,你是好汉,我愿意伺候你。你也知道,我不是低三下四的人! 娘 子 四哥,疯子常犯胡涂,这回可作对了!教他给你洗! 丁 四 疯哥,那不行!不敢当! 〔四嫂跑进来。 四 嫂 那可不能!疯哥,起开!我给他洗!(蹲下给他洗) 丁 四 你干什么去啦。 四 嫂 我找二嘎子去啦。找了七开八得,也找不着他! 丁 四 对,再把儿子丢了,够多么好啊!我是得躲开这块倒霉的地方!这个地方不出好事! 四 嫂 你又来了不是?你是困了,累了,闹脾气。洗完了,我给你找个地方,睡会儿觉!二嘎子丢不了,他那么大了。 赵 老 丁四,你现在为大家伙儿挖沟,大家伙儿谁不伸大拇哥,说你好? 丁 四 是吗,脚都快泡烂了,还不说我好! 〔刘副所长背着二嘎子进来,二嘎子已睡着了。 四 嫂 (迎过去)二嘎子,你上哪儿去喽?(要打) 刘 副 四嫂,别!他是好心,跟着我跑了半夜。现在,他已经睁不开眼,我把他背回来啦。 二 嘎 (睁开眼,下来)妈!我可困得不行了!(四嫂携他入屋中) 刘 副 赵大爷,辛苦啦!这儿都顺序? 赵 老 挺好!你先喝碗水吧,也累得够瞧的啦! 二 春 来,刘副所长,您喝碗!(递茶) 刘 副 谢谢二姑娘,你也卖了力气!王大妈,您受屈啦! 大 妈 我受屈不受屈的,到底这都是怎回事呢? 刘 副 待会儿我再跟您说。疯哥,娘子,你们也辛苦啦! 娘 子 您才真受了累!疯子今天不错,作联络员,还把冯狗子背了回来!冯狗子为挖沟,把腿腕子扭了! 刘 副 (赶快去看冯狗子)小冯,你可真有了进步!赵大爷,怎办哪? 赵 老 已经找剃头的王五去啦,也不怎么还不来! 刘 副 忍一会儿!小冯!我太忙,没能照顾你! 狗 子 忙您的,不用管我! 刘 副 丁四哥,这一夜可够你受的! 赵 老 哼,老四正闹脾气!又是什么还拉车去,不管咱们的臭事儿喽! 丁 四 赵大爷,赵大爷,那是刚才,现在我又好啦!刘副所长,就凭您亲自把二嘎子背回来,您教我干吗!我干吗!什么话呢,咱们都是外场人,不能一面理,耍老娘儿们脾气! 二 春 女人,我们女人并不像你,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 刘 副 得,得,先别拌嘴!丁四,你找个地方睡会儿去! 丁 四 这儿就好,打个盹儿就行! 二 春 可倒好,说不闹脾气,就比谁都顺溜! 〔刚才走出去的男人们回来一部分。 刘 副 辛苦了,诸位!沟挖通了? 众 人 通啦! 刘 副 屋里还有人吧? 二 春 有,孩子跟妇女。 刘 副 别惊动小孩子,大人愿意听听的,可以请出来。 二 春 我去。(跑到屋门口叫大家) 刘 副 老街坊们! 〔众妇人,丁四嫂在内,随二春出来。 刘 副 老街坊们!都请坐!夜里的事儿,有人知道,有人还不大清楚,我简单的报告几句。 〔众人有坐有立。 赵 老 副所长,也坐下吧!你也干了半夜啦! 刘 副 行,站着好。老街坊们,修沟的计划是先修一道暗沟,把暗沟修好,再解决那条老的明沟。这个,诸位都知道。 众 人 知道。 赵 老 刚一修沟的时候,工程处就想得很周到,下边用板子顶住沟梆子,上边用柱子戗住了墙,省得下面的土一松,屋子跟墙就许垮架;咱们这溜儿的房子都不大结实。这个,诸位也都知道。 众 人 知道。 刘 副 可是,连这么留神啊,还不幸出了昨儿夜里的毛病!第一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么早就能下瓢泼瓦灌的暴雨。第二是:正在新沟跟旧沟接口的地方,新沟挖出来的土一时措手不及抬走,可就堵住了旧沟。这么一来,大家可受了惊,受了委屈,受了损失。区政府里,公安局里都觉得对不起大家。刚才,连区长带我们的首长,全听到信儿就赶到;区长也亲自往外背人,抢救东西。我们的所长,现在还在给大家往外掏水,先派我来慰问大家。诸位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待会儿转告诉他们。 众 人 (无语) 刘 副 有话就说吧,好话歹话都可以说,咱们是一家人! 二 春 要依我看哪…… 大 妈 二春!这儿有的是人,你占什么先,姑娘人家的! 二 春 好,您要有话,您就说! 大 妈 (不语) 赵 老 大妈说呀!这时候的巡警愿意听咱们的话。 大 妈 我没的说!要说呀,我只说这一句:下回再下雨呀,不用教我出来!半夜三更的实在可怕! 刘 副 我们是怕屋子塌了,砸死人哪!老太太! 众 甲 要不挖那道暗沟,不是没有这回事了吗? 二 春 你说的是糊涂话! 众 甲 这儿不是谁都可以说话吗? 二 春 可也不能说糊涂话!不修暗沟,怎么能填平了明沟;不弄没了明沟,咱们这里几儿个才能不脏不臭?你说! 娘 子 再说—— 众 乙 喝!娘子军! 众 人 (笑) 娘 子 再说:去年,前年,年年,哪回下大雨,不淹起咱们来?可是,淹死,砸死,有谁管过咱们?咱们凭良心说话,这回并不比往年那些回淹的苦,可是连区长都上头淋着,下头淌着,来救咱们,咱们得谢谢他们!看,刘副所长累得那个样! 刘 副 累死也是应该的呀! 四 嫂 我不管别的,只说说我的那口子(指,丁四伏桌睡)。要不是因为修咱们的沟,他能变成工人,给大家伙儿作点事吗?赶明儿个,沟修好了,人也变好了,有多么棒呢! 二 春 说得好四嫂! 狗 子 还有我呢!我也变好了! 赵 老 我们给小冯鼓掌! 众 人 (鼓掌) 刘 副 赵大爷,您说两句吧! 众 人 赵大爷说说! 赵 老 好吧,我说几句吧。政府不修王府井大街,不修西单牌楼,可先给咱们修沟,这实在是件了不起的事。修沟出了点毛病,政府又这么关心我们,我活了六十多岁了,没有见过!咱们不能为受了点小委屈就忘了政府的大好处。再者,沟修好了以后,不是就永远不出毛病了吗?人心都在人心上,政府爱我们,我们也得爱政府。是不是呀?诸位! 众 人 赵大爷说得对! 疯 子 要没这回事,咱们还不知道政府这么好呢! 众 人 疯哥有根!对! 刘 副 我再补充一两句:这回事儿还算好,没有伤了人。大家的东西呢,来得及的我们都给搬到炕上去了。现在,雨住了,天也亮了,大家愿意回家看看去呢,就去;愿意先歇会儿去呢,西边咱们包了两所小店儿,大家随便用。 赵 老 到家里看看,要是没法儿歇歇,睡会儿,还可以到店里去。是这样不是?副所长! 刘 副 对!西边的联升店跟天成店。二春姑娘,你招呼着姑娘老太太们到联升店去。赵大爷,您带着男同志们到天成店去。 二 春 妈,娘子,四嫂,诸位,咱们走哇! 娘 子 我去拿东西。(入屋中,几位妇人随着) 赵 老 (对男人们)咱们也走吧。(对刘)副所长,你也该歇歇去! 刘 副 您甭管我啦!再让我熬一夜,我也干!这种工作干着有味儿! 赵 老 待会儿见了,副所长。(下) 众 人 谢谢啦,副所长!(随赵老下) 刘 副 (对警察)来,咱们把小冯搀到屋里去,等王五给他揉好了,你送他回家,或是到店里去。 〔搀冯入屋中。 四 嫂 (同二嘎出来)这位爷(指丁四)还睡哪。顶好别惊动他,就让他睡下去吧。(给他披上一件衣服) 二 春 妈,走哇! 大 妈 一辈子没住过店,我不去!我回家! 二 春 屋里还有水哪! 大 妈 在家里淌着水也是好的! 二 春 成心捣乱!妈,您可真够瞧的! 四 嫂 二嘎子,你送王奶奶去!到家里不能住脚儿,就搀她老人家到店里来,听见了没有?给王奶奶拿着东西! 二 嘎 王奶奶,我要是走得快,您可别骂我! 大 妈 我几儿骂过人?小泥鬼儿!(欲走又止)等等,我得谢谢刘副所长!我虽然受了委屈,他的心眼可真不错!(叫)刘副所长,我走啦,谢谢你!(同二嘎慢慢往外走) 刘 副 (出来)王大妈,您走哇?慢着点,地上怪滑的! 大 妈 (回首)久住龙须沟,走道儿还会不知道怎么留神?不管怎么说吧!谢谢你! 二 春 (对妇女们)咱们走吧? 众 人 走!刘副所长,道谢啦!(往外走) 二 春 (在最后面)刘副所长,待会儿见,!呕,刘副所长,我有点礼物送给您! 刘 副 这又淘什么气呢?你知道我们不接受礼物! 二 春 你一定会要我这个礼物!他呀! 刘 副 谁? 二 春 那您还猜不着?他就是他。他跟妈妈见了面。是他把妈妈背出来的! 刘 副 那不就全行了吗? 二 春 所以我得送礼,请您作证婚人,行不行? 刘 副 那还有不行的?哈哈哈! 二 春 一言为定啦!(跑下) 刘 副 哈哈哈! ——第一场终 第二场 时间 一九五○年夏,龙须沟的新暗沟工程完毕。 地点 同第一幕小杂院。 人物 见前幕。 开场 一个晴朗的上午。小杂院已改了样子:破墙已由赵老者和丁四补葺好,院子也干净了。王大妈和丁四嫂在院中作活计。王大妈一向整洁,现在还是很干净利落。丁四嫂的身上比以前整齐多了,今天还穿上新袜子新鞋。 大 妈 二春这丫头,也不是又上那儿疯去了! 四 嫂 她忙呀!今天咱们门口的暗沟完工,也不是要开什么大会,就是办喜事的意思。她说啦,您,我,娘子都得去;要不怎么我换上新鞋新袜子呢!您看,这双袜子还真抱脚儿,一点也不拧股着! 大 妈 我可不去开会!人家说什么,我老听不懂。 四 嫂 也没什么难懂的。反正说的都离不开修沟,修沟反正是好事,好事反正就得拍巴掌,拍巴掌反正不会有错儿,是不是,老太太? 大 妈 哼,你也跟二春差不多了,为修沟的事,一天到晚乐得并不上嘴! 四 嫂 是值得乐吗!您看,以前大伙儿劝丁四去找点正事儿作,谁也劝不动他。一修沟,好,沟把他劝动了! 大 妈 臭沟几儿个跟他说话来着? 四 嫂 比方说呀,这是个比方。沟仿佛老在那儿说:我臭,你敢把我怎样了?我淹死你的孩子,你敢把我怎样了?政府一修沟啊,丁四可仿佛也说了话:你臭,你淹死我的孩子?我填平了你个兔崽子!就是这么一回事。 〔娘子提着包儿回来。 四 嫂 娘子,怎这么早就收了? 娘 子 不要是开大会吗?百年不遇的事,我歇一天工,好开会去。喝,四嫂子,您都打扮好了?我也得换上件干净大褂。这,好比说,就是给龙须沟作生日;新沟完了工,老沟玩了完! 大 妈 什么事儿呀,都是眼见为真;老沟还敞着盖儿,没填上哪! 娘 子 那还能不填上吗?留着它干什么呀?老太太,您太不积极啦! 大 妈 什么鸡极鸭极的,反正我沉得住气,不乱捧场!不多招事。 四 嫂 我知道您为什么老不高兴,就是为了二姑娘的婚事。您心里有这点委屈,就看什么也不顺眼,是吧? 大 妈 按说,我不应当因为自己的别扭,就也拦住你们的高兴!是呀,你们应该高兴。你就说,连疯哥都有了事作,谁想得到啊! 娘 子 大妈,您别提疯子,他要把我气死! 大 妈  怎么? 四 嫂  娘 子 自从他得着这点美差,看自来水,这两天夜里他不定叫醒我多少遍。一会儿,娘子,鸡还没打鸣儿哪? 大 妈 他可真积极呀! 娘 子 待一会儿,娘子,还没天亮哪?这家伙,看看自来水,倒仿佛作了军机大臣,唯恐怕误了上朝! 四 嫂 娘子,可也别说,他要不是一个心眼,说干就真干,为什么派他看自来水呢?我看哪,他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这个事儿交给他顶合适啦! 娘 子 是呀,无论怎么说吧,他总算有了点事儿作;好歹的大伙儿不再说他是废物点心,我的心里总痛快点儿!要是夜里他不闹,不就更好了吗。 四 嫂 哪能那么十全十美呢?这就不错!我的那口子不也是那样吗?在外边,人家不再喊他丁四,都称呼他丁师傅,或者丁头儿;你看,他乐得并不上嘴儿;回到家来,他的神气可足了去啦,吹胡子瞪眼睛的,瞧他那个劲儿! 娘 子 可也别说呀,他这路工人可有活儿干啦!净说咱们这一带,到永定门去的大沟,东晓市的大沟,就还够作好几个月的。共产党啊,是真行!听说,三海、后海、什刹海,连九城的顺城河,都给挖啦!四哥还愁没事儿作? 四 嫂 唉!慢慢的熬着吧,横是离好日子不远啦! 〔程疯子自外面唱着走来。 疯 子 我的水,甜又美,吃下去肚子不闹鬼。我的水,美又甜,一挑儿才卖五十元。 娘 子 瞧这个疯劲儿!我换衣裳去!(入室) 疯 子 (进来,还唱)沏茶喝,甜又香,不像先前沏出茶来稠嘟嘟的像面汤。洗衣裳,跟洗脸,滑滑溜溜又省胰子又省碱。快来买,快来挑,尝了这甜水高不高。好甜水,哗哗的流,一流流到了龙须沟。龙须沟,有了甜水,干干净净,清清凉凉,你说这够多么美! 四 嫂 疯哥,你不看着水,干吗回来了? 疯 子 大妈,四嫂,我来请假。请您告诉咱们的队长赵大爷一声,就说我有公事在身,不能前去赴会。 大 妈 好,我替你说。快回去吧,好容易找到的事;得好好的看着! 疯 子 二嘎子替我看着呢。他现在识文断字,比我办事还精明呢! 四 嫂 哼,你们这一对儿够多么漂亮啊! 疯 子 四嫂,别小看我们俩,坐在一块儿我们就讨论问题! 四 嫂 就凭你们俩? 疯 子 您听着呀!刚才,我说:二嘎子,你看,现在咱们这儿有新沟老沟两条沟,一前一后夹住了咱们的院子。新沟是暗沟,管子已经都安好,今天完工;上面成了一条平平正正的马路。二嘎说:赶明儿个,旧沟又咵喳咵喳的一填,填平了,又修成一条马路。我就说,咱们房前房后,这么一来,就有两条马路。马路都修好,我问二嘎子,该怎么办了?四嫂,二嘎子真聪明;他说,该种树!他问我:疯大爷,种什么树?我说:柳树,垂杨柳,多么美呀!二嘎子说:呸! 四 嫂 你看这孩子! 疯 子 他说,得种桃树,到时候可以吃大蜜桃啊!您瞧,二嘎子多么聪明! 娘 子 (在屋中)别说啦,快走吧! 疯 子 说完最要紧的一段儿,马上就走!四嫂,我跟二嘎子又研究出来:咱们这儿,还得来个公园。二嘎子提议:把金鱼池改作公园,周围种上树,还有游泳池,修上几座亭子,够多么好啊! 娘 子 (出来,换上了新衫)走吧,别在这儿作梦啦! 四 嫂 也不都是梦。谁想到咱们门口会有了马路,会有了干干净净的厕所,会有了自来水?谁能说,咱们这儿就不该有个公园呢! 疯 子 四嫂言之有理!那么,大妈,四嫂,娘子,我就失陪了,服务去了!(下) 四 嫂 也难怪孩子们爱他,他可真婆婆妈妈的有个趣儿! 娘 子 就别夸他了,跟小孩子一样,越夸越发疯! 〔丁四夹着一身新蓝布裤褂,欢欢喜喜的进来。 丁 四 王大妈,娘子,看新衣裳呕! 〔她们都围上来。大妈以手揉布,看布质好坏;娘子看裤子的长短;四嫂看针线细不细。 丁 四 (看见了四嫂的新鞋新袜)哼,打下面看哪,还不认识你了呢! 四 嫂 别耍骨头!(提着褂子)穿上,看看长短。 丁 四 (穿)怎样? 娘 子 挺好!挺合身儿! 大 妈 就怕呀,一下水得抽一大块! 丁 四 大妈,您专会说吉祥话儿! 大 妈 不是呀!你们男人要是都会买东西,要我们女人干什么呢? 四 嫂 得啦,管它抽多少呢,反正今天先穿个新鲜劲儿! 大 妈 别怪我说,那可不是过日子的道理呀!你就该去买布,咱们大伙儿给他缝缝;那,一身能当两身穿! 丁 四 可是大妈,您可也有猜不到的事儿。刚才呀,卖衣裳的一张嘴,就要五万五,不打价儿。 娘 子 现在买什么都是言无二价。 丁 四 我把衣裳撂下,跟他聊天。喝,我撒开了一吹:我买这身儿为是去开大会:我修的沟,我能不去参加落成典礼吗?我又一说,怎么大夏天的,上边晒得流油,下边踩着黑泥,旁边老沟冒着臭气,苍蝇蚊子落在身上就叮,臭汗一直流到鞋底子上!我还没说完哪,您猜怎么着,他把衣裳塞在我手里,说:拿去,给我四万块钱!不赔五千,赶明儿你填老沟的时候,把我一块儿埋进去!大妈,您想得到这一招吗? 大 妈 哟,那可太便宜了,我也买一身去! 丁 四 大妈,您修过沟吗? 大 妈 对!我再去修沟就更像样儿了!不理你们了,简直的说不到一块儿!(回去作活) 〔二春穿着新衣服,襟前挂着红绸条——联络员。头上也扎着绸条,从外跑进来。 二 春 四哥,还不快去,你们快集合啦! 丁 四 我换上裤子就走!(跑入屋去) 二 春 妈,今儿个可热闹了,连市长、市委,还来哪!妈,您去不去呀? 大 妈 不去,我看家! 二 春 还是这样不是?用不着您看家,待会儿有警察来照应着这一条街,去,换上新衣裳去!教市长看看您! 娘 子 您就去吧,老太太!龙须沟不会天天有这样的热闹事! 四 嫂 您去!我保驾! 大 妈 好吧!我去!(入室) 四 嫂 戴上您那朵小红石榴花儿! 二 春 娘子,四嫂,得预备一下呀,待一会儿还有报馆的人来访问咱们,也许给咱们照相呢!娘子,人家要问你,对修沟有什么感想,你说什么? 娘 子 什么叫感想啊?不赶我还好,越赶越想不起来! 二 春 感想啊大概就是有什么想头儿。 〔丁四从屋中跑出来。 丁 四 会场上见啦!(跑出去) 娘 子 这么说行不行?一修沟啊,连我的疯爷们都有了事作,我感激政府! 二 春 行!你呢,四嫂? 四 嫂 要问我,我就说:政府要老这么作事呀,龙须沟就快成了大花园啦!可有一样,成了花园,也得让咱们住着! 二 春 别看四嫂,还怪有心眼!你放心,沟臭的时候是咱们的,香的时候也是咱们的!妈!妈! 大 妈 别催我!(出来)这样儿行了吧?(指衣服) 二 春 (端详妈妈)行啦!人家要问您,您说什么呀? 大 妈 我—— 二 春 说什么呀? 大 妈 沟修好了,我可以接姑奶奶啦! 四 嫂  哈哈哈。 娘 子  二 春 就是这一句呀? 大 妈 见了生人,说不出话来!二春,我可不照相,照一回丢一回魂儿! 二 春 妈,您可真会出故典! 娘 子 我替您,我不怕丢魂儿;把我照了去,也教各处的人见识见识,北京城有个程娘子!哟,我又有了个主意:咱们大伙儿应当凑点钱,立一块碑,刻上:以前这儿是臭沟,人民政府把它修成了大道! 二 春 这可是好意见,我得告诉赵大爷。咱们先凑钱,等填老沟的时候,咱们大伙儿动手去填,再立上碑! 四 嫂 对!也教后代子孙知道知道。要凑钱,我捐一斤小米儿! 〔远处有腰鼓声。 二 春 腰鼓队出来了!咱们走吧! 〔二嘎子手执小红纸旗,飞跑而来。 二 嘎 赵队长爷爷到!摆队相迎!我先去啦!(又飞跑而去) 〔赵大爷穿着新衣,胸前佩红绸条,昂然的进来。 二 春 瞧赵大爷哟,简直像总指挥! 赵 老 小丫头片子! 二 春 赵大爷,您可得预备好哟,新闻记者一定会访问您! 赵 老 还用你嘱咐,前三天我就预备好喽! 二 春 好,我当记者(摹拟):您对修沟有什么感想? 赵 老 简单的说,还是详细的说? 娘 子 真是有准备! 二 春 请简单点说吧。 赵 老 这叫作五福临门! 二 春 哪五福呢? 赵 老 我们的门前修了暗沟,一福。院后,就快填平老明沟,二福。我们有了自来水,三福。将来,这里成了手工业区,大家有活儿作,有饭吃,四福。金鱼池改为公园,作完活儿有个散逛散逛的地方,五福! 二 春 您以为……(远处军乐声) 赵 老 别问啦,快走吧,乐队都到啦! 二 春 走!四嫂,娘子,招呼着我妈,我先走!(跑下) 〔众人刚要出门,刘副所长到。 刘 副 给大家道喜!快走吧! 大 妈 不锁街门哪? 刘 副 都有我哪,请吧! 〔外面群众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众 人 万岁!万岁! ——幕落·全剧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